第一章 旧有平衡(第6/9页)

从字面上理解这个平衡(就像许多学者重点在印度教典籍中探讨的那样)是一回事,而在面对印度现实时深入其中则是另一回事。西欧与美国的嬉皮士们看上去似乎这么做过,但他们实际上并没做到。出于自负和精神厌倦(一种对知识的厌食状态),他们只培养出了道德败坏。他们的安宁很容易就变成惊惶。当石油价格上涨或国内经济动摇,他们打点行装就逃走了。他们投入的只是浅薄的自恋,他们恰恰崩溃于印度教的起点——对混沌深渊的认知,把悲苦当成人之条件来接受。

出于一种被磨损的人性关怀而不是嬉皮士或其他“热爱”印度之人所沉溺的感伤,一种模糊的理解才开始到来。只有在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它才会到来:尽管独立以来做了那么多事,可永远不够,绝望变成了倦怠,行动的思想消退。这种意识我此次在比哈尔邦北部体验到了。比哈尔几个世纪以来都是印度文化的中心,现在却没有知识分子和领导者。南部是一片干旱、饥饿和洪水,北部则是水源丰沛的绿色土地,满是黄麻(像高芦苇)、水稻和鱼塘。

我去的那个村子里,四户家庭中只有一户有土地,四个孩子中只有一个能上学,四个男人中只有一个有工作。为了得到在工作一天后填肚子的那点钱,这个受雇佣却根本没什么技术的人,使用最简单的工具或者压根没任何工具,去做最简单的农活。童工由于比成人更廉价而往往更受欢迎。于是,在一次没人意识到的人口过剩期间(据村民们说,一九三五年的一次地震令人口剧减,而一九七一年的洪水再次让人口锐减),儿童被自杀性地使用,成了敛财之源,他们八岁之后就能做工,如果年景好,一月有十五卢比,相当于一美元五十美分。

这里一代代更迭很快,人力的新陈代谢轻易得如同他们用草、泥和席子搭窝棚(新时金黄,在风雨中很快就变为灰黑)。残酷已经不具含义,它就是生活本身。人们知道他们生下来是为了做什么。每个人都知道他的种姓和位置,每个群体都生活在从远古时代起便划定的各自的区域之内,贱民和拾荒者住在村子尽头。窝棚之上可见一幢布局凌乱的两层砖房,这家人曾经拥有这里全部的土地和劳力,其堂皇已不算是堂皇了,倒像是破败景象的一部分,像是从它曾崛起的地方被击垮。这家人现在丧失了大部分产业,但他们仍作为政治家掌控一方。没有任何改变,也不可能有任何改变。

在那天余下的乘车之旅中,比哈尔北部自我重复着:灰黑的窝棚一簇一簇;绿色的稻田茂盛而有着春天般的新鲜感,可以蒙蔽土地测量员,使得产量被高估;光着脊背的男人用长杆的一头挑着货物,弯曲的长杆在他们的肩上得到平衡,轻快、细碎的步伐显示着压力,这给他们带来了一种奇怪的女性的娇美感;尘土飞扬、陋屋聚集的小镇上超载的公共汽车,烈日下孩子们在泥塘里打滚、捉鱼;儿童与成人拍打着浸湿的黄麻秆,抽出纤维装上牛车,它们看上去像是女人盘起的浓密的浅黄色长发,华丽无比。对人类可能性的思考日渐减少,比哈尔北方看上去成了一个只会顾及眼下生活的世界。

这种倦怠感就像我几周前在西去八百英里的拉贾斯坦邦的班迪-科塔地区曾感受到的一样。如果说比哈尔北部看上去缺少知识分子和创造力,因而几乎没有行政管理可言的话,那么拉贾斯坦就是一个庞大的企业。在这片被沟壑切割和破坏的土地上,有水坝和大型的灌溉-改造工程。

二十年前的灌溉工程考虑不周,没有设计排水系统,也没有考虑土地的性质,所以工程造成了汪洋一片,盐碱成灾。现在则急于纠正。一位专员和他的副手们正全力以赴。技术问题可以解决。但在这个有沙漠城堡和封建王公、农民只知忠君不知其他的邦里,真正的困难在于人,不只是专员在行政部门看到的“各级庸才”,还包括此工程意欲造福的那些底层民众。如何才能让他们这些世代渺小、满足于把主子的荣光当作自己的荣光的人,在今天突如其来地学会去渴望、去有所作为?

专员的权力很大,但他不想专断,他希望能“体制化”。一天晚上,在电灯光的照射下(村里通电!),我们和辖区村民坐在“模范村”的大街上。街道未经铺设,村民为了迎接我们,很快在地面上铺了棉毯,地面因晨雨而变得松软,被午后的灼热烤得半硬,又被黄昏牧归的牛踩踏和施了粪肥。妇女们告退了,红色或橙色的拉贾斯坦面纱遮掩下的人中,很多只是小姑娘,她们自己还是孩子,却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们和剩下的男人们一起,我们交谈,直到雨势再度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