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之国(1)(第6/11页)

他现在对我的态度跟上次我们短暂相遇时不同,倒是像我记忆中年轻时他给我辅导功课时一样。毫无疑问,他完全清楚,从那时到现在,四分之一个世纪已经过去了,然而他的灵魂丢失了,时间意识仿佛也随之丢失了(没有时间意识,灵魂 也无法存在),他显然注意了我——没有通过多少言语,而是他的整个神情——好像我和他相识就在昨天一般。但他和我没有共鸣,没有一点热情——什么都没有,一点点表示都没有。

他们让他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他的四肢奇怪地摊开,就像一只黑猩猩在主人的要求下拙劣地模仿一个懒汉横卧的姿势一般。他妹妹坐下来做她的编织活,整个谈话过程中她那着灰白短发的头没抬起过一次。她丈夫从衣袋里拿出两份报纸——一份当地的,一份马赛的——也是一言不发。福尔特注意到一张碰巧出现在他视线内的你的大照片,便问你躲到哪儿去了,这时候L先生才说道:“好啦,你很清楚她已经死了。”声音故意抬得很高,就像对聋子说话,说时眼睛也不抬,继续看他的报纸。

“唉,是死了。”福尔特漠然说道,没有一点人情味。接着又对我说:“那好吧,愿她在天国安息——场面上是应该这么说的吧?”

接下来我俩开始对话。完全是回忆,不是速记笔记,现在让我原原本本地把它写下来。

“我想见你,福尔特,”我说(事实上我当时是用他的名和姓一起称呼他的,但在叙述中,他的形象是超越时空的,不好把那个有确定国籍和遗传历史的人扯进来),“我想见你,为的是跟你好好谈谈。不知你可否考虑让你的亲戚们离开一下。”

“他们无所谓。”福尔特突然说道。

“我说要‘好好’谈谈,”我接着说,“那意思是我假定你我之间有互惠的可能,不论问什么问题,都要有问必答。只是问问题的是我,希望得到你的回答,那么一切都取决于你是否愿意坦诚相告。你不需要我作此保证。”

“问得坦诚,我就答得坦诚。”福尔特说。

“既然这样的话,我就直入主题了。我们先请L先生和L太太出去一会儿,然后你把曾经对那位意大利医师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告诉我。”

“这个嘛,我是绝不会说的。”福尔特说。

“你不能拒绝我这个要求。首先,你说的不会要了我的命——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可能看起来无精打采的,但你别担心,我听下去的劲头还是很足的。其次,我保证替你保密;你要是愿意,我一听完立即开枪自尽。你看,我死都不怕,还怕唠唠叨叨地烦你吗?怎么样,你同意了?”

“我全然拒绝。”福尔特回答道,把身边桌子上的一本书拂开,腾出地方放他的胳膊肘。

“只要我们聊得起来,怎么都行,我暂时接受你的拒绝。让我们从头开始。那么现在,福尔特,我知道事物的本质已经昭示于你了。”

“是的,句号。”福尔特说。

“同意——什么样的本质你是不会告诉我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得出了两个重要推论:事物都有本质,本质会昭示于思维。”

福尔特微微一笑。“只是别称其为推论,先生。它们只是长途车暂停的站点而已。对于短程的心灵交流来说,逻辑推理可能是一种最便捷的方式,可是地球的弯曲度,说来可叹,不也是通过逻辑反映的嘛。一种完全理性的思想进程将最终把你带回起点,你返回起点后明白了原来天才非常简单,你很开心,觉得领悟了真理,其实你只是领悟了自己而已。既然如此,何必开始那趟旅程呢?你就对这个法则知足吧:事物的本质昭示之时——你也无意间在其中铸成大错。我无法向你解释,因为哪怕有一点点解释的迹象,那便是致命的一瞥。命题不变,错也就看不出来。凡是你能称为推论的东西本身已露破绽:逻辑发展下去必然就是死胡同。”

“好吧,眼下说这么多我也满足了。现在请允许我问个问题。当科学家头脑里出现一种假设时,他会通过计算和实验来检验它,也就是说,通过对真理的模拟和再现来检验。检验可靠的话,就可以影响别人,假设也就得以认可,以为是对某种现象的真实解释,直到有人发现了它的错误。我相信整个科学就是由这些被流放了的或退休了的思想观念构成的,然而它们也都有过各领风骚的辉煌。如今留下来的只不过一个空名或一份养老金而已。可你福尔特的情况不同,我想你已经找到了一种不同的发现方法和测试方法。从神学意义上讲,我能称它为‘启示’吗?”

“不能。”福尔特说。

“等一下,现在我感兴趣的倒不是你的发现方法,而是你自信你的发现结果是正确的。换句话说,要么你有检验结果的方法,要么你意识到结果本身就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