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小姐(第3/7页)

我们三个沿着一条相对好走的小径,穿过比前面更深的积雪,来到去村庄的路上。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黄昏不可思议地突然降临。弟弟说他又冷又累,但是我逼着他往前走,后来让他骑上了那条狗(此刻,它是我们三个当中唯一还在自得其乐的)。我们已经走了两英里多的路了,月亮亮得出奇,弟弟也一声不吭了,时不时还会从狗背上掉下来。就在这时候,一个打着灯笼的仆人赶上了我们,把我们领了回家。“Giddy-eh? Giddy-eh?”小姐在门廊上发疯般大叫着。我红着脸从她身边走过,一句话也没说。弟弟眼泪夺眶而出,一五一十全交代了。大丹狗的名字叫图尔卡,它继续去干先前被打断的事:看房子周围的雪堆上有什么情况,好尽它的职守。

童年时,我们对人的手了解很多,因为人的手就垂在跟我们身材齐高的那个位置。小姐的手让人看了不大舒服,那紧巴巴的皮肤如同青蛙皮一样,上面布满了棕色的瘀斑状斑点。在她之前,还没有陌生人摸过我的脸。小姐一来就拍我的脸蛋,倒是真心疼爱的自然流露,却叫我极不自在。一想到她那双手,我就会想起她的各种特殊习惯。她削铅笔的动作像是给水果削皮,笔尖对着她紧紧裹在绿毛衣下面的胸部;那乳房又不喂孩子,却长得那么大。她还有个习惯,把小拇指塞进耳朵里,快速地抖动。每次给我一本新的习字本时,她都遵循同一种仪式。她会喘一阵粗气,嘴巴微张,连续不断地发出一系列快速的呼哧呼哧声,然后打开习字本,在里边弄出页边空白;也就是说,她会用大拇指甲划一条清晰的竖线,把页边顺着这条线折起来,压一压,再打开,用手掌抚平,然后快速地把本子掉转过来,放在我面前让我用。紧接着是一支新笔。她会用她柔软的嘴唇舔湿亮闪闪的笔尖,然后把笔尖像洗礼一般浸入墨水盒。于是每个字母的一笔一划都非常清晰,我看得高兴(尤其是因为先前的习字本写到最后都一片模糊了),就会非常认真地写下Dictée(4) 一词,这时小姐则从她的拼写测试集里搜寻一段既难又好的文字,准备听写。

与此同时,外面的背景也改变了。白霜和积雪被一个不言不语的道具管理员清理掉了。夏日的下午景色生动,疾云攀上蓝天,带眼状斑点的阴影在花园小径上移动。不久,课上完了,小姐在阳台上给我们读书,阳台上的垫子和藤椅在阳光下散发出浓烈的饼干香。阳光透过菱形和正方形的彩色玻璃射进来,碎成各种几何形状的宝石,落在白色的窗沿上,落在窗下盖着褪了色的白色印花布的长椅上。这是小姐状态最佳的时刻。

就在那阳台上,她给我们读了不知道多少卷书!她那尖细的声音不停地读,一刻也不减弱,一点不打磕巴,不带一点犹疑,就是一台令人称羡的阅读机器,丝毫不受她有毛病的支气管的影响。以下作品我们全听了:Les Malheurs de Sophie, Le Tour du Monde en Quatre-Vingts Jours, La Petite Chose, Les Misérables, Le Comte de Monte Cristo ,(5) 还有好多其他的。她坐在那里,就像一座静静的监狱,读书声从里面被提取出来。她的上半身宛如佛像般一动不动,除了嘴唇之外,唯一动的部分就是她的一层下巴,是最小的却也是真正的那一层。黑边夹鼻眼镜闪着恒定的光。偶尔有一只苍蝇落到她严厉的前额上,额头上的三道皱纹便立刻全部跳将起来,就像三个赛跑者跨越三个跳栏。不过她脸上的表情不会有任何变化——那张脸我经常试图在我的速写簿上画下来,原因是它毫无表情,到处简单对称,这给我鬼鬼祟祟的铅笔带来的诱惑要远远大于我本该描画的物体——一盆花,或者眼前桌子上的鸭子摆设。

不久我的注意力就游荡得更远了,也许就是在这种时候,她那节奏分明的声音中罕见的纯净实现了其真正的目的。我看着一片云彩,几年后依然能想起它的具体形状。园丁在牡丹花丛里从容干活。一只鹡鸰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情,接着又往前走,表演着自己的名字。(6)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只黄钩蛱蝶停落到门槛上,沐浴在阳光中,尖尖的黄褐色翅膀伸展开来,又突然收拢,正好露出翅膀内侧像粉笔写上去的小小字母,接着又突然飞走了。不过这个朗读过程中最为常见的迷人源泉还是阳台上的彩色玻璃,镶嵌在阳台两侧的白色窗框里,像小丑的脸一样被画得五颜六色。透过这些神奇的玻璃,花园看上去出奇地安静,远离尘世。如果透过蓝色的玻璃看,沙子就变成了煤渣,而墨黑色的树似乎在热带的天空中游泳。黄色的玻璃创造了一个琥珀色的世界,仿佛额外注入了阳光酿造的浓酒。红色的玻璃把枝叶变成深红色的宝石,滴落在珊瑚色的园中小径上。绿色的玻璃把草木浸泡在了更绿的绿水之中。看过了如此丰富多彩的玻璃后,再看一块毫无情趣的普通方玻璃,上面爬着孤独的蚊子,或者跛腿的长脚蜘蛛,那感觉就像一个并不渴的人喝了一口水一般。透过这块普通玻璃,还会看到熟悉的树下有一条实用的白色长凳。不过在所有的窗口中,只有这一扇才是多年以后炽热的思乡之情盼望透过而一窥往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