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堡·湖(第3/4页)

他们又挤进了火车,然后那节无隔间的小车厢又空了。另一个舒尔茨开始教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弹曼陀林。到处一片笑声。他们厌倦了这种玩法时,又想出了一种好玩的游戏,让施拉姆担任监督。游戏是这样玩的:女人们各选一张长凳,在长凳上躺下来,长凳下面则是事先藏在那里的男人。凳子下面时不时会探出一张红脸和两只耳朵,要么伸出一只摊开的大手掌,手指头做出要撩女人裙裾的样子(这时会吓出一片尖叫声),然后就知道凳子上下谁和谁配成了一对。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三次躺在黑暗肮脏的凳子底下,每次爬出来时,都发现凳子上空无一人。大家公认他游戏玩输了,逼他吃了一个烟蒂。

他们在一间谷仓的草垫上过夜,一大早又徒步出发了。一路上是冷杉、峡谷、激流飞溅的溪水。天气热,还要不停地高声唱歌,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累得筋疲力尽。中午小憩时,他倒头就睡,直到他们开始拍打他身上其实并不存在的马蝇时,他才醒了过来。又走了一个钟头后,他曾在梦中隐约见到的美景突然出现了。

这是一个纯净、碧蓝的湖,湖水非同一般地清澈。湖中央真真切切地倒映着一大片云彩。湖对岸有一座小山,山上树木茂密,郁郁葱葱(那种翠绿越是幽深,越是诗意盎然)。山头上高耸起一座黑色的古堡,一层层参差地显现出来。当然,在欧洲中部,这种景致是常见的了。但唯有这一处——云、堡、湖三个主要景致和谐相配,独一无二,妙不可言。它的笑容,它神秘的纯净,啊,我的爱!我称心如意的最爱!——如此独特,如此熟悉,允诺已久,仿佛懂得 观赏者的心情。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不禁伸手按胸,像是要看看心还在不在,好一把掏出来。

远处,施拉姆正用领队的登山杖往空中指来指去,提醒大家注意这个景致或那个景致。大家已经在草地上四散歇息,摆开业余快照的各种姿势。队长坐在一截树桩上,背对着湖,正在吃零食。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藏在自己的影子里,沿着湖岸静悄悄地走,来到了一所小旅馆模样的房子前。一条相当年轻的狗迎接了他,肚子贴在地上,嘴巴大张着,尾巴热情地拍打地面。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跟着狗进了屋。这是一幢斑斑驳驳的两层楼房,凸出的瓦檐犹如眼睑,一扇窗户在下面眨眼。他找到了店主,一个高个子老头,隐约像是俄国退伍老兵。他德语说得很差,柔声细语地拖着腔调,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便改说自己本国话了。但那个人听得恍惚如梦,还在说他自家的话。

楼上是一间供游客住的客房。“你知道吧,我后半辈子就要住这儿了。”据说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一进房门就这样脱口而出。房间本身并无特别的地方。相反,是再普通不过。红地板,白墙壁,墙上画着雏菊。一面小镜子,一半映着花,黄黄的一片——但眺望窗外,能清晰地看见湖,那湖上的云,那湖边的古堡,它们平静,完美,与幸福关联。如此引人入胜的美景,其真实就是它的力量。这力量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以前从没有领教过,现在一见,不用推理,不用考虑,完全被它折服,仅此而已。他灵光一闪之间,明白了就在这间小屋里,看着那片美得令他几乎落泪的景色,在这里生活,才是最终随了自己素来的心愿。真在这里生活,会是个什么样子,会发生些什么,这他当然不知道,但他觉得住在这里有益,充满希望,能得到安慰,那么毫无疑问他一定要住到这里来。他马上盘算开了,如何安排才能不回柏林,如何取来他的一点点财物——也就是几本书,一套蓝西装,她的照片。这样一算,事情多么简单啊!作为我的代理人,他挣了不少钱,够他维持一个流亡俄国人的中等生活。

“朋友们,”他一边叫,一边跑回到湖边的草地上,“朋友们,再见了。我要永远住在那边的那幢房子里了。我们不能一块儿继续旅行了。我不往前走了。我哪里都不去了。再见!”

“这是怎么啦?”领队停了片刻,怪声怪气地问。就在领队停顿的片刻间,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唇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坐在草地上的人都直起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用冷峻的目光盯着他。

“可是为什么呀?”他结结巴巴地说,“正是在这里……”

“住嘴!”邮局职员突然发力,大吼道,“清醒过来吧,你这喝醉的猪!”

“等一等,先生们。”领队说,转向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舌头舔遍了上下嘴唇。

“你可能喝醉了吧?”他平静地说,“要不就是神志错乱了。你正在和我们一道愉快旅游呀。明天,按照预定的行程——你看看旅游券——我们就要返回柏林了。任何人——也就是说你——不和大家一起走,那是想也不要想的。我们今天还一起唱了个歌呢——想想那歌词是怎么唱的。不要再闹了!好了,孩子们,咱们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