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雅尔塔的春天

菲雅尔塔的春天多云且沉闷。各种东西都泛着湿气:悬铃木斑驳的树干、杜松灌木、围栏、铺路的小石子。远处几幢淡蓝色的房屋,错落排成一行,摇摇晃晃爬上斜坡(一棵柏树指示了爬坡的方向)。就在那些高低参差的屋檐之间蒸腾着一片水汽,水汽中影影绰绰的圣乔治山显得越来越不像明信片上画的样子。画着圣乔治山的明信片自一九一○年以来一直是招徕观光旅游者的法宝。它们(如那些戴草帽的年轻出租马车车夫所言)始终在旋转售卖支撑架上,和带紫晶的岩石以及壁炉上梦幻般的贝壳装饰待在一起。空气中没有风,很温暖,隐隐有一丝烧糊了的气味。雨水冲淡了海水中的盐分,大海这时不是碧蓝而是灰色,海浪懒懒涌动,不愿碎成泡沫。

三十年代初,就在这样的一天,我不知不觉间走在了菲雅尔塔一条陡直的小街上。我所有的感觉都敞开着,各种景色马上尽收眼底:货摊上摆着品种繁多的海产品,商店橱窗里有珊瑚做的基督受难十字架;墙上贴着一家巡游马戏团垂头丧气的演出海报,被浆糊浸湿了,一角已从墙面上脱开。灰蓝色的旧人行道上扔着一小块尚未熟透的柑橘的黄皮,是它留住了即将消逝的记忆,时不时令人想起古老的马赛克图案。我喜欢菲雅尔塔。我喜欢它,是因为在流淌着紫罗兰色音节的山谷里我感受到了一朵遭受风吹雨打最厉害的小花隐隐散发出的香甜湿气,也是因为这个可爱的克里米亚小镇有一个中提琴般的名字,仿佛有浓浓情思回响在琴音中。我喜欢菲雅尔塔,还因为这里的四旬斋(1) 湿气凝重,昏昏的睡意中自有净化心灵的特殊之物。所以我故地重游,非常高兴。我沿着排水沟中的潺潺流水溯流朝山上爬去,没戴帽子,脑袋湿了。虽然衬衣外面只罩了一件轻便雨衣,皮肤上却早已暖洋洋的。

我是乘卡帕拉贝拉快车来的。这种火车具有山区火车独有的风格,跑起来不顾一切危险,一夜间风驰电掣,不知穿过了多少山洞。我预计能在那里逗留的时间只有一两天,相当于出公差途中可以喘口气,稍事休息。我把妻子和孩子们留在家里。家是一个幸福之岛,它总是出现在我生命的晴朗北方,总是漂浮在我的身旁,甚至有可能穿透我的身心。不过在多数时间里,它仍然处于我的身外。

一个没穿裤子的小男孩,紧绷着泥灰色的小肚皮,一摇一晃地下了一个门阶,又弓着腿往前走,想一次捧住三只橘子,却总是把第三只不听话的橘子弄掉,最后他自己也摔倒在地。这时过来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女孩,黑黝黝的脖子上挂着一串沉甸甸的珠子,穿着一条像吉卜赛人常穿的长裙,猛地伸出她那双更灵活的手,一把抢走了小男孩手里所有的橘子。不远处是一家咖啡店,湿漉漉的露台上,服务生在擦厚厚的餐桌桌面。一个面容忧郁的当地人在兜售当地出产的棒棒糖,那东西样子很精巧,泛着月色般的微光。他把装得不能再满了的一个篮子搁在有裂缝的栏杆上,和服务生隔着篮子说起话来。要么是毛毛细雨停了,要么是菲雅尔塔已经习惯了毛毛细雨,现在呼吸的是潮湿空气还是温暖的雨水,她自己也不清楚。一个英国男子,穿着质地结实、可以出口的那种高尔夫球灯笼裤,从一座拱门下走了过来,进了一家药店,边走边从一个橡胶小袋里掏出烟丝,用拇指压进烟斗里。药店里有一个蓝色的花瓶,里面几大块苍白的海绵眼看就要渴死在玻璃后面。这样一个灰蒙蒙的日子,浸润着春的精髓,它自己似乎感觉迟钝,没有觉察出来,我却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感受着它的悸动与气息。想到这一点,我满怀感激,觉得所有的血管里都荡漾着无比甜美的欣喜。我的神经度过一个无眠之夜,接受能力变得非同一般地强,我吸收了一切:小教堂过去有一片杏树林,里面一只画眉在啭鸣;眼看快要倒塌的房屋一片寂静;远处大海的脉搏在薄雾中跳动。与此相伴的是一堵墙,墙头插满了破碎的瓶子玻璃,闪着防贼的莹莹绿光。还有一张马戏广告,用各种牢实不褪的颜色画着一个头插羽毛的印第安人,他骑在一匹后腿直立的马上,正甩出套索套捕一匹当地特有的斑马;还画着一些呆若木鸡的大象,坐在各自金星闪闪的宝座上沉思。

不久,刚才那个英国人从后面赶上了我。我正要把他连同其他东西一并收入眼底时,碰巧注意到他的一只蓝色大眼睛突然斜瞄向一边,扯得深红色的眼角都变了形。看他匆匆舔湿嘴唇的样子,我猜是看过药店里那些干燥海绵的缘故吧。但紧接着,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尼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