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言相告(第2/3页)

“好了,我听见了,下个星期五。”

一离开钟表铺,她又让自己与世隔绝起来。她带有黄斑的衰老眼睛(虹膜的颜色好像消失了)又一次显得安详平静,甚至露出快乐的神色。她沿着街道走,这些街道自她逃离俄罗斯后六年来已经非常熟悉了。不但熟悉,而且也爱逛,就像爱逛莫斯科和哈尔科夫(2) 的大街一样。她一路走一路随意观看,将赞许的目光投向孩子、小狗。走了一会儿后,早春空气令人发困,她边走边打哈欠。身边走过一个极其不幸的人,长着一个不幸的鼻子,戴着一顶很旧的软毡帽。这是她众多朋友的朋友之一,朋友经常提到他。他的情况她现在全都了解——患有糖尿病,有个精神错乱的女儿,女婿品行恶劣。她走到一个水果摊跟前(去年春天发现的),买了一串极好的香蕉,之后就在杂货店排队,等了很长时间。有个女人来得比她晚,却挤到她前面,比她先到柜台,她两眼一刻也没离开过这个无耻女人的身影。突然前边的那个身影像把胡桃钳般打开了,后边的欧金尼娅·伊萨科夫娜也采取了必要的手段。在面饼店里,她仔细挑选面饼,身子前倾,像个小女孩儿一样紧绷着踮起的脚尖。她来回走动时不敢伸直指头——原来,黑羊毛手套上破了个洞。她出了门,隔壁店里在卖男式衬衣,引起了她的兴趣,刚要进去,突然胳膊肘被舒夫太太一把抓住。舒夫太太开朗活泼,妆化得有点过头。欧金尼娅·伊萨科夫娜正往店里观瞧,一见舒夫太太拉她,便迅速地调整好她的复杂机器。这时候世界才变得有声了,于是她朝朋友投去欢迎的微笑。只听见又是吵闹声,又是风声。舒夫太太俯身用力,红嘴唇都噘歪了,对准那个黑色助听器,要把她的声音直接灌入:“巴黎——有——消息吗?”

“有啊,经常有,”欧金尼娅·伊萨科夫娜轻声说道,又加了一句,“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总是不给我打电话?”好心的舒夫太太尖声喊着回答,那声音刺得欧金尼娅眼里闪出痛苦的神色。

她们别过,舒夫太太到现在什么情况都不知晓,回了家。她丈夫此时还在办公室,切莫比尔斯基正在给他打电话,他边听边说“难,难”,紧贴着电话听筒的头一个劲地摇。

“我妻子已经去她那里了,”切莫比尔斯基说,“我也马上过去。如果我知道怎么开口,杀了我也行。不过我妻子毕竟是个女人,她也许总有办法先铺个路。”

舒夫建议写几个纸条给她看,从轻说到重:“病了。”“病得厉害。”“病得很厉害。”

“难,我也这么想过,恐怕无济于事。大难啊,是吧?年轻,健康,前途无量。想想吧,他那份工作还是我给他找的,是我帮助他谋得生计!什么?唉,我完全理解,但一想这些我就要疯了。好吧,我们不见不散。”

他又气又恼,呲着牙,胖脸往后一仰,总算把领子扣上了。出门时叹了口气。他已经拐进欧金尼娅·伊萨科夫娜住的那条街道,忽然看见她就在前面走,平静而又自信,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买好的东西。切莫比尔斯基不敢追上她,只好放慢脚步。上帝保佑,别让她回头看!那双走得踏实的脚,那道窄窄的脊背,没起一点点疑心啊。唉,知道了那脊背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她上了台阶才发现了他。切莫比尔斯基见她没有戴助听器,也就没有说话。

“哎呀,你来真是太好了,鲍里斯·利沃维奇。别,别麻烦了——我都提了一路了,还怕提不上台阶。要愿意就先替我拿着伞,我好开门。”

他们进了门,切莫比尔斯基太太和热心的女钢琴家先来了,已经等了好长一阵。煎熬就要开始了。

欧金尼娅·伊萨科夫娜喜欢朋友们来访,朋友们也经常登门,因此这一回她没有理由觉得意外。她只觉得高兴,赶紧热情地忙活起来。她这边忙忙,那边忙忙,行动说变就变(她心里闪过的念头就是留大家吃午饭),这样大家发现很难拢回她的注意力。最后,钢琴家在过道里拉住了她的披肩一角,大家听见钢琴家大声冲她喊,说没有人会留下来吃午饭。于是欧金尼娅·伊萨科夫娜拿出水果刀,在一个小玻璃瓶里放了些烤饼,在另一个里面放了些糖果……大家硬拉着她坐下。切莫比尔斯基夫妇、他们家的房客,还有一个不知道怎么赶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奥西波夫小姐——小巧身材,几乎就是一个侏儒,大家也都围着椭圆形的桌子坐下来。这么一来,就成了个阵形,至少不显得乱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鲍里斯,开始吧。”他妻子恳求道。她没有敢看欧金尼娅·伊萨科夫娜,后者已经注意到周围人的脸色,开始比较仔细地观察起来。不过切莫比尔斯基太太那句亲切、悲伤、全无防备的话一出口,她倒没有打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