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美女

我们就要说到的奥尔加于一九○○年出生在一个家境富裕、无忧无虑的贵族家庭里。小时候她皮肤白皙,常穿一件白色海军服,栗色的头发偏分在一侧,一双快乐的眼睛,人人见了都忍不住要在上面亲一下。从小到大,她都被看作一个美人坯子。清纯的外貌,紧闭的嘴唇脉脉含情,长发如丝垂到后腰——全身上下真是无比迷人。

正如我国自古以来的传统一样,她的童年快乐、安逸而幸福。庄园里一缕阳光照在Bibliotheque Rose (1) 的封面上,圣彼得堡的公共花园里满地皑皑白霜……一九一九年春她离开俄国时,昔日的记忆便是她唯一的嫁妆。那年头凡事都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她母亲死于斑疹伤寒,哥哥被行刑队处死。这一切如今听来都是陈词滥调,是听厌了的小话题,可在当年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如今要说说,除了老调重弹外没有别的办法,你不爱听也没辙。

话说回来,到了一九一九年,我们的小女孩已经出落成了一位窈窕淑女。她有一张白净的大脸盘,五官显得比正常的略大,但照样惹人疼爱。她身材修长,胸部柔软,总是套一件黑色毛衣,白皙的脖子上围一条围巾,纤细的手指间夹一支英国香烟,手腕上一块突起的小骨头颇为醒目。

有一段时间,大约一九一六年年底,在她家附近的避暑胜地一带,每一个学童都甘愿为她饮弹自尽,每一个大学生都甘愿为她……简言之,她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魔力,这种魔力假如持续下来的话,可能会引起……会引起浩劫……不过不知为何,往后什么都没发生。要发生的事情也没发生,要么发生了也不了了之。送来的花太多了,她都懒得插到花瓶里去。暮色中的散步也是一会儿这个陪着,一会儿那个陪着,散完步就一吻告终。

她说一口流利的法语,说起les gens(仆人)这个词来,就好像和agence(2) 这个词押韵似的,说août(八月)这个词时拆成两个音节来读(a-ou)。她天真地将俄语的grabezhi(抢劫)翻译成les grabuges(争吵),还常常使用一些已不通用但却依然活跃在一些古老的俄罗斯家族中的法语惯用语。虽然从未去过法国,但她发r音卷舌时总是显得底气十足。在她柏林家中梳妆台的上方,一个仿绿松石的图钉固定着一幅谢洛夫(3) 绘制的沙皇肖像明信片。她笃信宗教,但有时也会在教堂里忍俊不禁。她写诗,和她那一代年轻的俄罗斯姑娘一样,写起诗来才华横溢,爱国诗、幽默诗,各种各样的诗都能写。

约摸有六年时间,也就是到一九二六年为止,她和父亲一直住在奥格斯堡大街(离大钟不远)的一幢公寓里。她父亲肩宽背阔,眉毛粗重,胡须微黄,双腿细长,喜欢穿紧身裤。他在一所很有前景的公司里任职,为人正派,友善热情,请他喝酒从不拒绝。

在柏林,奥尔加渐渐结交了一大群朋友,都是年轻的俄罗斯人。因此也就形成了轻松活泼的说话腔调。比如“我们看看电影去啦!”或者“真是个地地道道的德国Diele(4) ,好舞场。”各种流行说法、时髦话语、滑稽模仿也在她嘴里层出不穷,例如“那些炸肉排难吃死了。”“不知现在谁在吻她?”或者用嘶哑而哽咽的声音说:“Messieurs les officiers……(5) ”

在佐托夫家极其闷热的房间里,她伴着留声机的音乐节拍,优雅地迈着修长的小腿,懒懒地跳着狐步舞,一边跳一边把刚刚抽完的香烟远远推开。等眼睛瞟见烟灰缸时,就在伴随音乐节拍旋转的间隙,顺手将烟蒂丢到里面,舞步却一点不乱。要是遇上个向她吐露过爱意的人,她就透过睫毛朝他望去,同时将酒杯举到唇边,以第三方身份悄悄和他干杯,这时她显得多么迷人,那一杯酒喝得又是多么意味深长!她喜欢坐在沙发一隅,和这一位或那一位谈论另一个人的心中秘密,谈论那人错过了什么机会,是否有事要宣布——当然都说得迂回婉转。有时她会粲然一笑,这时她就睁大清澈的眼睛,眼睛底下和眼角一带细腻而隐隐发蓝的皮肤上显出几不可见的雀斑。可是在她自己看来,没有人真正爱她,所以她念念不忘那个在慈善舞会上摸了她一把,过后又靠在她的裸肩上痛哭的乡巴佬。小男爵R为此要和他决斗,但他拒绝应战。顺便说一下,奥尔加几乎在任何情形下,都会使用“乡巴佬”这个词。“这一帮乡巴佬,”她常会深情而又慵懒地低声说,“好一个乡巴佬……”“难道不是一帮乡巴佬?”

不过后来她的生活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华彩的时刻结束了,人们已经站起来准备离开。多快啊!她父亲去世了,她搬到另一条街上住。她不再去见那些朋友了,而是每日里编织些时尚软帽,或是在妇女俱乐部之类的地方教教法语。就这样,日复一日,她转眼就三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