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小矮人

他的真名叫弗雷德里克·多布森。对他的魔术师朋友,他是这么说他的身世的:

“当年在英国的布里斯托尔,无人不知童装裁缝多布森。我便是他的儿子——我也以此为傲,无怨无悔。你可知道,他喝起酒来就像一头巨鲸。一九○○年前后,我出生前一两个月,我这位让杜松子酒泡透了的爹昏了头,给那些蜡像娃娃中的一个穿上配着男孩长裤的水手装——塞进我妈妈的被子中。这么一折腾,不闹得我早产才怪呢。你们大家都很明白,这事我全是后来听别人说的。不过话说回来,给我讲这事的好心人如果没有撒谎,这显然就是我如今这般模样的神秘原因——”

每次说到这里,弗雷德·多布森总是无可奈何地伸出两只小手一摊。魔术师听了总会带着习以为常的梦幻笑容,俯下身来,像抱婴儿一般把弗雷德抱起来,叹口气,把他放在衣橱顶上。这地方就是土豆小矮人睡觉的地方,他会乖乖地蜷起身子,开始轻轻地呜咽,打喷嚏。

他二十岁了,体重不到五十磅,个头只比著名的瑞士侏儒齐默尔曼(外号“巴尔萨泽王子”)高两英寸。弗雷德和朋友齐默尔曼一样,体型都生得极其标致,若不是圆圆的脑门上和细长的眼角边有一些皱纹的话,我们的这个小矮人很容易让人看成个八岁大的文静小男孩。另外他的表情有点怪,紧紧张张的(好像长不大一样)。他的头发是湿麦秆颜色,梳得油光水滑,正中间整整齐齐地分开,一条缝一直通到头顶正中央,和头上戴的戏冠对得恰到好处。弗雷德走路步履轻快,举止从容不迫,舞也跳得不赖。不过,第一个雇他的马戏班班主见他从他那血气过盛、爱调皮捣蛋的父亲那里继承了一个肥大的鼻子,便自作聪明地在“小矮人”前面加了个滑稽有趣的雅号。

土豆小矮人,单凭他土豆般的鼻子,就在全英国掀起了掌声和笑声的风暴,接着掌声和笑声又响遍了欧洲大陆的主要城市。他脾气温和,待人友好,这是他和大多数小矮人的不同之处。他跟那匹名叫雪花的小矮马好得难分难舍,曾骑着它绕着一家荷兰马戏班的戏台跑了好多圈。在维也纳,他遇上了一位来自俄国鄂木斯克的巨人,又笨又忧郁,小矮人一见他就扑了过去,闹着要他抱,就像个小孩子闹着要奶妈抱一样,一下子就把巨人的心征服了。

他通常不是一个人演出。比如在维也纳,他和那个俄国巨人一起上场,迈着小碎步围着他跑。他穿戴很整齐,条纹裤子,一件漂亮的夹克,腋下夹着一大卷乐谱。他带着巨人的吉他,巨人像一座巨大的雕像站在那儿,做着机器人的动作接过吉他。巨人穿一件长长的双排扣大衣,看上去像用黑檀木刻出来的,加高的鞋底,一顶高礼帽柱子般反射着灯光,这些使这位三百五十磅重的堂堂西伯利亚人显得更加高大。他使劲抬起下巴,用一根手指敲拨琴弦。退到后台时,他又用女人般的轻声细语喊头晕。弗雷德越来越喜欢他,分别时还洒了几滴泪水,因为他很容易和大家打成一片。弗雷德的生活就像一匹马戏班的马,一成不变地绕着场子一圈圈跑。有一天,在戏台侧厢的黑暗中,他被一桶建筑油漆绊了一跤,像个熟透的果子一般扑通一声掉了进去——这可是一件不同寻常的大事,让他念叨了好长一段时间。

就这样小矮人周游了大半个欧洲,也攒下了钱,用阉伶一般的清脆嗓音唱歌。在德国的大小剧院里,观众边看边吃厚厚的三明治和坚果棒,在西班牙的大小剧院里,观众吃糖渍紫罗兰,也吃坚果棒。缤纷世界他是看不到的。保留在他记忆里的只是冲着他哈哈大笑的深渊,无名无姓;散场后便是清冷的夜色,温柔迷茫,就好像你离开剧院之后台下那片空荡荡的深蓝。

一回到伦敦,他马上就找到了个新伙伴,名叫肖克,就是那位魔术师。肖克说话声音悦耳,一双手细长苍白,真的很有灵气,几缕深栗色头发垂下来搭在一条眉毛上。与其说他是个舞台魔术师,不如说他更像个诗人。他表演起他的戏法来,带着款款深情和雅致的忧郁,没有职业魔术师那种喋喋不休的烦人说头。土豆小矮人从旁帮助,让表演妙趣横生。每场临结束时,他总会出现在观众席上,发出一声鸽子般的欢快叫声,尽管一分钟前人人分明看见肖克把他锁进了舞台正中间的一个黑箱子里。

这一切都发生在伦敦的一家剧院里。伦敦的剧院很热闹,有在叮当晃荡的高架秋千上翻飞的马戏演员,有一个高唱威尼斯船歌的外国男高音(在自己的国家没有唱红),有一个身穿水手服的口技演员,有几个表演自行车特技的演员,还有那个必不可少的小丑怪人,头戴小帽子,身穿及膝的马甲,拖着脚在舞台上窜来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