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声(第3/5页)

楼梯太暗,绊了他两次。在一团漆黑中他走到二楼转弯平台处,划着一根火柴,照亮一块镀金的牌子。名字不对。又往上找,过了好几块牌子后才找到“巴布”这个奇怪的名字。小火苗烧到了手指上,熄灭了。上帝啊,我的心怦怦乱跳……他在黑暗中摸到了门铃,按响了它。这时他取下咬在嘴里的烟斗,等待开门,感到一丝痛苦的微笑撕开了自己的嘴。

这时门锁和门闩发出一声混合的响动,门突然打开,像是被一股大风猛地吹开一般。前厅和楼梯里一样昏暗,昏暗中飘来一个响亮而又欢快的声音。“全楼的灯都灭了——eto oozhas,(1) 真叫人害怕。”尼古拉马上注意到那一声“oo”加重了语气,拖得很长。在这一声的基础上,他脑中立刻重现了那个站在门道里的人,连最细微的特征也能感觉出来,尽管那人还隐在黑暗之中。

“说得是,啥也看不见。”他笑着说道,迎上前去。

她叫了一声,好像被一只结实的手击了一掌。他在黑暗中找到了她的双臂、她的双肩,又撞上了什么东西(大概是伞架)。“不,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她一边后退,一边急急地重复着。

“别动,妈妈,就一会儿。”他说着又撞上了什么东西(这次是半开的前门,砰的一声狠狠关上了)。

“这不可能……尼基,尼基——”

他吻她的脸颊,吻她的头发,乱吻一气,摸到哪里就吻哪里。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但他凭着某种内心之眼看清了她的全部,从头到脚趾。她身上只有一样东西发生了变化(连这点新变化也意外地使他想起了遥远的童年,那时她还常弹钢琴):她身上散发出强烈的高级香水味——仿佛中断了的这些年没有存在过一般,仿佛他的青少年时代和她守寡的岁月都没有存在过一般。她守寡后就再也不用香水了,人也因悲伤而憔悴下去。现在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他仿佛不再浪迹天涯,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果然是你。你回来了。你果真在我眼前。”她念叨着,把柔软的嘴唇贴在他身上,“回来就好……事情本该如此……”

“难道哪儿都没灯吗?”尼古拉开心地问。

她打开一道内门,激动地说:“有灯,往里走。我在那边点了蜡烛。”

“好,让我好好看看你。”他说着,走进了摇曳的烛光中,贪婪地看着他的母亲。她的一头黑发变成了干草一般的浅色。

“唉,难道你认不出我了?”她焦急地喘着气问,接着连忙又说:“别这么盯着我看。快把近况全讲给我听!瞧你晒得多黑……我的天啊!讲啊,一桩一件全讲给我听!”

好一头金色短发……她的脸本是精心化过妆的,这时一滴泪水流淌下来,湿湿的印迹一路吞食了红润的胭脂,打湿了涂上睫毛膏的睫毛,扑在鼻子两侧的粉也变成了紫罗兰色。她穿一件蓝得发亮的高领连衣裙,全身上下都显得那么陌生,令人害怕,令人不安。

“妈妈,你莫非在等客人?”尼古拉察言观色,问道。接下来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便起劲地脱下了大衣。

她离开他,朝桌子走去。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餐具在半暗的烛光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然后她又转了回来,机械地照了照黑影绰绰的镜子。

“多少年过去了……我的天!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噢,对了,今晚我是有朋友要来。我让他们别来就是了。我这就打电话过去。就说我有事情。千万不能让他们来……啊,上帝……”

她紧紧贴在他身上,深情地抚摸他,想真正确认是不是他。

“镇静,妈妈,你这是怎么啦?这就太过激动了。我们找个地方坐下。Comment vas-tu?(2) 生活是如何对待你的?”……但不知为什么,他害怕听到她的回答,便开始说他自己的事,还是用他特有的豪爽谈锋,一面说一面抽着烟斗吞云吐雾,好让他的惊讶淹没在话语和烟雾之中。说到后来,才知道她早就看见过他的寻人启事,也早和那位老记者取得了联系,还一直要提笔给尼古拉写信——总是准备提笔要写——他早就看出来她的脸因化妆而变了形,头发也是染成金黄色的,现在又觉得她的声音也不是原来的声音。他讲着他的冒险经历,没有片刻停顿,边讲边四下打量这间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抖动的屋子,打量屋子里可怕的中产阶级风格的装饰——壁炉台上躺着一只玩具猫,一扇屏风下面露出床脚,一幅腓特烈大帝吹长笛的画;还有一个没有放书的书架,摆着一些小花瓶,烛光映在上面,像水银一般上下跳动……随着他的目光四处游动,他仔细看了看先前经过时只瞥了一眼的东西:那张餐桌——原来饭菜是为两个人准备的,摆着饭后利口甜酒,一瓶意大利阿斯提甜酒,两只高脚红酒杯,一个巨大的粉红色蛋糕,沿边上插了一圈还没有点着的小蜡烛。“……当然啦,我一纵身就跳到了帐篷外面,你想想是怎么回事?猜猜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