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客

“是的,生活比我们高明,”作家感叹道,把别着俄国烟卷的硬纸板烟嘴在他的烟盒盖上磕了磕,“生活随便一想,便是精彩的构思!我们怎么能和生活这位女神相比?她写出的作品是无法翻译的,讲不清道不明的。”

“作家有版权,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评论家微微一笑说。他是个谦虚的近视眼男人,细长的指头动来动去,不得安闲。

“我们的最后一招就是瞎编,”作家继续说,心不在焉地把一根火柴扔进评论家喝空了的酒杯中,“我们对生活女神的创作,充其量只能像电影制片人改编名著那样。制片人需要女仆星期六晚上不觉得寂寞无聊,就把原著改得面目全非。他把原著从头至尾来个彻底分解,弄出几百个镜头,再加进些他自己编造的新人物和新事件——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既要影片娱乐大众,又要影片符合经典传统,二者要结合得顺顺当当,天衣无缝。一开始好人受难,到头来恶有恶报。最要紧的是收尾,既要出人意料,又要解决所有的问题。我们作家也正是这样,把生活本身的情况按我们自己的需要加以改变,好歹不违常理、来点艺术加工就行。我们的这种抄袭品淡而无味,于是就千方百计地添油加醋。我们认为生活女神的表演过于动荡,变化太快,因而她的天才手笔显得过于凌乱。我们一味迁就读者,从生活女神挥洒自如的长篇小说中截来一点点小故事,精雕细琢后让学童们看。说到这一点,请允许我给你透露一桩亲身经历。

“那一次我碰巧坐在一列特快的卧铺车里旅行。我喜欢在旅途中晃晃悠悠入睡的感觉:铺位上凉飕飕的被单,车一开,车站上的灯缓缓移过,好像为你送行,最后消失在黑沉沉的车窗玻璃后面。我记得当时我头顶上的那个铺没睡人,我为此心中大喜。我脱去衣服,仰面躺下,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卧铺被单里装的是统一的标准毛毯,比较单薄,和旅馆里蓬松的羽绒被比起来,倒别有情致。我想了一会儿自己的事——当时正在苦恼地酝酿一部短篇小说,讲的是火车上清洁女工的生活——然后关上灯,很快睡着了。讲到这里,让我用一种写作技巧。这种技巧在某一类短篇小说中经常出现,已令人生厌了,我的这篇小说很有可能就属于此类小说。技巧是这样的——老法子,你肯定非常熟悉:‘半夜时分,我突然醒来。’不过接下来的内容要比陈词老调强一些。我醒来看见了一只脚。”

“请再说一遍,看见了什么?”谦虚的评论家打断作家的话,身子前倾,竖起一根指头。

“我看见了一只脚,”作家又说了一遍,“这时小隔间里的灯亮了。列车到了某个车站,停了下来。那是一只男人的脚,一只相当大的脚,穿着一只质地很差的短袜,青灰色的脚趾甲在袜子上戳了一个洞。这只脚牢固地踩在上铺上床梯子的一阶上,近近地冲着我的脸。脚的主人因我头顶上的铺位遮挡,我看不见他,他正在使出最后一把劲往铺架上爬。我有充裕的时间,便仔细观察这只穿着灰底黑格短袜的脚,还有短袜上面的半截小腿:结实的腿肚子一侧是紫罗兰色的吊袜带,稀稀落落的腿毛从长衬裤的网眼里脏兮兮地钻出来。总而言之,这是半截极不雅观的肢体。我还在看着,只见那只脚突然绷紧,那根坚韧的大脚趾动了一两下,然后那半截腿一使劲整个儿腾空而起,总算从我眼前移开了。我头顶上传来哼哼声,还有吸鼻子声,听这动静可以得出结论:此人准备睡觉了。灯熄了,片刻后列车猛地一冲开动了。

“我不知道如何给你讲那半截腿,只能说它让我看得极不舒服,胸口发堵。像条使劲蠕动的花斑小爬虫。我发现我心神难定,因为我对此人的了解只有那半截很不雅观的小腿。他的形体,他的面孔,我还根本没见着。他睡的上铺,本来在我头顶上形成一个黑沉沉的低矮天棚,现在似乎更低下来一些,我几乎感受到它沉沉的分量了。我竭力想象我这位夜间的同行车友长什么模样,但不论怎么使劲地想,能想出的一个成形的东西就是那片惹眼的脚趾甲,把短袜的毛线顶出个洞,露出珍珠母贝那般的青灰色光泽。按常理论,这样的鸡毛蒜皮竟然惹得我烦,似乎很奇怪。但我反过来问一下,每一位作家难道不恰恰都是招惹鸡毛蒜皮的人吗?不管怎么说,我横竖睡不着。我一直在听——我这个未曾谋面的同路人开始打呼噜了没有?他好像没有打呼噜,而是在呻吟。当然啦,大家都知道,夜间车轮辗过铁轨的响声会引发听力幻觉。但我还是摆脱不了这样的印象:从我头顶传来的声音不同寻常。我胳膊肘支着身子坐起来一点。上面的声音变得比较清晰了。原来睡在上铺的那人在呜呜咽咽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