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属偶然的事情(第2/4页)

一对德国夫妇气喘吁吁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隔间。

然后在开车之前一分钟,又进来一个年轻女人,一张涂了口红的大嘴,一顶黑色的无边女帽紧紧遮住前额。她放好行李,走到隔间外面的过道里去了。穿着米色西装的男人瞥了一眼她的背影。她很不熟练地扭动车窗,抬了好几下才将窗子抬起,然后身子探出窗外,跟谁道别。公爵夫人听到了一阵叽里呱啦的俄语说话声。

火车开了。年轻女人回到了隔间。刚才她脸上还挂着一丝欲收还留的微笑,进来后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倦容。一幢幢房屋的后墙掠过去了,其中一堵墙上有一幅油漆画广告,画着一支巨大的香烟,烟卷里的烟丝看上去就像金黄色的稻草。屋顶被刚才的暴雨淋湿了,现在在落日的余晖下闪闪发亮。

乌赫托姆斯基老公爵夫人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便用俄语轻轻问道:“您不介意我把包放在这儿吧?”

那女人愣了一下,回答说:“当然当然,请放吧。”

隔间角上那个橄榄色皮肤、米色西装的男人目光越过报纸偷偷看她。

“好啦,我这是上巴黎去,”公爵夫人轻轻叹口气,主动搭话,“我有个儿子在巴黎。我待在德国害怕,您知道的。”

她从旅行包里取出一块厚实的手帕来,稳稳地擦她的鼻子,从左边擦到右边,又从右边擦到左边。

“对,害怕。大家说柏林也快发生一场共产主义革命啦。您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年轻女人摇摇头。她怀疑地瞥了一眼看报的男人,又瞥了一眼那对德国夫妇。

“我啥也不知道。我前天才从俄国来,从彼得堡来。”

乌赫托姆斯基公爵夫人土色的胖脸上露出非常好奇的神色,两道渐渐变细的眉尾这时翘了起来。

“这事可不能说!”

那女人两眼盯住她的灰皮鞋的鞋尖,柔声细语地快快说道:“偏要说。是一个好心肠的人帮助我逃了出来。我现在也是去巴黎。我那边有亲戚。”

她开始摘手套。一只金的结婚戒指从指头上滑了下来,她连忙接住。

“我老是丢戒指。肯定是人瘦了,还会是什么原因呢。”

她闪动着睫毛,沉默不语了。隔间的玻璃门外是车厢走道的窗户,窗外能看见一排平整的电话线猛然向上扑去。

乌赫托姆斯基公爵夫人朝她的邻座移了移。

“告诉我,”她压低声音清清楚楚地问,“那些苏维埃小子如今日子不好过,对吧?”

一根电线杆,黑黝黝地衬着夕阳,一闪飞了过去,打断了平稳上升的电线。风不刮时,电线就像旗子一样落下,然后又悄悄升了起来。火红的无边傍晚在列车两边形成两堵无形的墙,中间列车在飞速疾驶。车厢隔间的顶棚上不知从什么地方不断传来轻微的噼啪声,好像雨点打在钢铁的车顶上。德国车厢行驶中晃得厉害。这节国际车厢内部垫着蓝色的布料,行驶起来比其他车厢平稳,声音也比较轻。三个服务生正在餐车里往餐桌上摆餐具。其中一个短头发,浓眉毛,正想着胸前口袋里的小瓶子,不停地舔嘴唇,吸鼻子。小瓶子里装着一种水晶般的药粉,标签上有“克拉姆”这么个名字。他正在往餐桌上摆刀叉,还把封住口的调味品瓶子插进餐桌上的圆圈架里。就在这时,他突然毒瘾发作,受不了了。他冲着正在放下厚窗帘的马克斯·福克斯闪了个心烦意乱的微笑,箭一般冲过车厢之间晃晃荡荡的连接台,进了下一节车厢。他把自己锁进了盥洗室。他一面小心翼翼地随着列车的颠簸晃动稳住身子,一面往大拇指的指甲上倒了少许药粉,迫不及待地凑到一个鼻孔跟前闻闻,然后又换另一个鼻孔闻闻。他深吸一口气,舌尖一卷,把那点亮晶晶的粉末从指甲上舔光。药粉带有橡胶般的苦味,苦得他使劲眨了两下眼睛。他从盥洗室出来时像喝醉了一般轻飘飘的,一股凉气直冲脑门,美妙无比。他跨过活动的车厢隔板,返回餐车,心里想道:现在马上死掉,那多么简单啊!他笑了笑。最好还是等夜幕降临。如此令人陶醉的毒品,效力刚出来,马上就打断,实在可惜。

“雨果,把订餐单给我,我去分发。”

“不,让马克斯去。马克斯分得快一些。过来,马克斯。”

红头发的服务生长着斑点的手里紧握着一本餐券,像只狐狸似的从餐桌之间溜出去,进了卧铺车的蓝色走道。走道窗外五根清晰的竖琴弦不顾一切地向上伸展。天空慢慢昏暗下来。在一节德国车厢的二等隔间里,一个一身黑衣、长得像太监的老太太,在压低声音的“噢啊”感叹中听完了一段遥远、沉闷的生活情形。

“那么您的丈夫呢——他当时留在了国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