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属偶然的事情(第4/4页)

他们穿过卧铺车厢的走道时,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她加快了步伐。餐车挂在卧铺车厢后面,中间的连接铁板参差不齐。她刚走过这几块铁板,进到餐车过道里,突然那男人来了一个粗野的亲昵动作,一把抓住她的一只上臂。她压住一声尖叫,使劲挣开胳膊,用力太猛,险些摔倒。

那男人用带着外国口音的德语说道:“我的宝贝儿!”

叶连娜一个急转身,跨过车厢连接板往回走,穿过卧铺车厢,跨过又一个连接板。她觉得受了伤害,难以容忍。她宁可不吃晚饭,也不愿坐在餐车里面对着那个粗野的怪物。“上帝知道他把我当成什么人啦,”她心想,“这都怪我涂了口红。”

“怎么回事,亲爱的?你难道没有去吃饭?”

乌赫托姆斯基公爵夫人手里拿着一个火腿三明治。

“没有,我一点也不想吃。请原谅,我要打个盹。”

老太太惊讶地抬抬两道细眉,接着又使劲咀嚼起来。

这时叶连娜头向后靠着,假装睡觉。不一会儿,她真打起瞌睡来。她苍白疲惫的脸上偶尔抽搐一下,鼻子两侧掉了脂粉的地方闪闪发亮。乌赫托姆斯基公爵夫人点燃了一支带有硬纸烟嘴的长香烟。

半小时后,那男人回来了,若无其事地在他原先坐的那个角上坐下,用牙签剔了一会儿大牙。然后他闭上眼睛,有点儿心神不定。他的大衣挂在车窗旁的一个衣钩上,他拉过衣襟把脸遮了起来。又过了半小时,列车慢了下来。月台上的灯闪了过去,就像幽灵闪过雾蒙蒙的车窗。车厢发出一声舒心的长叹,停下了。这时能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有人在隔壁的隔间里咳嗽,月台上有跑过去的脚步声。列车停了好长时间,远远传来夜里的汽笛声,此起彼伏。这时列车晃动了一下,又行驶起来。

叶连娜醒来了。公爵夫人正在打盹,大张开的嘴像一个黑窑洞。那对德国夫妇已经下车了。那个大衣遮住脸的男人也在睡觉,两腿大大地叉开着。

叶连娜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疲乏地抹抹额头。突然她吃了一惊:一直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不见了。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丢了戒指的那只手,看了一会儿。接着开始在座位上、地板上匆匆寻找,心怦怦狂跳。她瞥了一眼那个男人突起的膝盖。

“唉,主啊,当然如此啦——肯定是在去餐车的路上挣开胳膊的时候掉了的……”

她冲出隔间,伸开双臂,一摇一摆地穿过一节又一节的车厢,一路上强忍着泪水。她走到卧铺车厢的尽头,从后面的门往外望,什么也没有,只有空气、旷野、夜空,还有消失在远处的黑乎乎的楔形路基。

她心想是自己记错了,走反了方向,于是呜咽着掉头往回走。

盥洗室门旁挨着她站着一个矮小的老太太,系着一条灰围裙,戴着袖章,看去就像一个夜班护士。她正提着一个小水桶,桶里露出一把刷子。

“他们卸下了餐车,”小老太太说,不知为何叹了口气,“过了科隆,就挂上另一辆餐车。”

留在车站拱顶下的那辆餐车第二天上午才会继续驶向法国,这时里面的几个服务生正在打扫卫生,收拾桌布。卢仁活儿做完了,站在车厢走廊打开的门口。车站上一片昏暗,冷清无人。大老远有一盏灯,像一颗湿气凝重的星,透过灰暗的烟雾闪出光来。铁轨流水一般微微闪亮。他没能搞明白那个自带三明治的老太太的那张脸为什么深深地打动了他。别的事情一桩一件都很清楚,唯独这件事情仍是想不透的盲点。

红头发、尖鼻子的马克斯也出来走进了过道。他正在扫地,忽然注意到一个角落里金光一闪。他俯身查看,原来是一枚戒指。他把戒指藏在他的马甲口袋里,迅速往四面望望,看有没有人注意。门边上是卢仁的脊背,一动不动。马克斯小心翼翼地掏出戒指,借着微弱的亮光,看清了戒指里圈刻有一个手写的词,还有几个数字。肯定是中文,他心想。其实那一行镌刻的文字念出来是:“一九一五年八月一日,阿列克谢。”他把戒指又放回口袋里。

卢仁的脊背动了一下。他悄悄地下了车,斜插过去,走到旁边一条铁轨上去,步履平稳轻松,散步一般。

一列不在该站停靠的火车风驰电掣地进了站。卢仁走到月台边上,跳了下去。煤渣在他脚下吱吱作响。

片刻间火车头饿疯了一般朝他扑来。马克斯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远远望着列车亮着灯的窗户连成一串,飞速闪了过去。


(1)  Nord-Express,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由圣彼得堡经柏林驶往巴黎的国际列车。

(2)  Odessa,乌克兰南部城市,工业、交通、文化教育和旅游中心,敖德萨州首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