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9页)

“斗室”是这么产生的:人们当初为餐厅设计了三扇窗户,使它占据了住宅的整个宽度,这样一来,剩下的面积就不能像这种类型的房子通常那样再布置三间客厅,而只够两间了;但是两间中与餐厅垂直相对一间仅有一扇窗户朝着街上,长与宽显得不成比例,于是乎就隔出长度约四分之一的一块来,正好成了这间“斗室”。“斗室”是一间从头顶采光的小房间,光线朦胧,陈设简单:一个多层木架,架上摆着参议的雪茄匣;一张牌桌,抽屉里存放着各种挺有趣的物件,诸如惠斯特牌呀,筹码呀,装有可以张开的卡齿的记分牌呀,石板和粉笔呀,抽雪茄的纸烟嘴呀,等等等等。最后,在屋角里,就立着一只螺钿式的玻璃橱,玻璃门后挂着黄绸帘子。

“爷爷,”小汉斯走进“斗室”后常常踮起脚尖,凑近祖父的耳朵说,“请给我看看那个洗礼钵,好吗?”

老参议本已撩起长而柔软的外套的下摆,从裤袋中掏出了一大串钥匙,这时便打开玻璃橱;从橱内立刻扑面送来一股使小男孩觉得既好闻又奇异的特殊的香气。那里面存放着各种各样已经不再派用场而正因此就特别珍贵的东西:一对弯弯曲曲的枝形银烛台,一只装在雕花木架子里的破晴雨表,一本贴着达盖尔银板照片的影集,一只藏利口酒小瓶的杉木匣儿,一个穿着花绸衣的小土耳其偶人——这玩意儿肚子里装着发条,能够从桌子这边跑到桌子那边,不过早已经失灵不听使唤了——一艘古里古气的帆船模型,临了儿,在最底下,甚至还有一只捕鼠器。可是,老头子从橱子的中间一格取出来的,却是一只光泽褪得很厉害的大银钵,以及托在下边的同样为银制的盘子;他拿这两件宝贝给孙子看,将它们分别一一地翻过来倒过去,同时进行着已重复过多次的讲解。

银钵和托盘原本不配套,这很容易看出来,小家伙也再一次从祖父口里得到了证实。但是,它们合在一起使用已经有将近一百年,也就是从购到这个银钵之时开始,老头子解释说。银钵很精美,造型单纯、高贵,严格遵循着上世纪初叶的艺术趣味。钵壁平均结实;钵底为一圆脚,放起来平平稳稳;钵内镀着纯金,只是由于年代久远,已经磨损得只剩一圈淡黄色的光泽了。唯一的装饰是上沿周围绕着一个由玫瑰和锯齿形叶片组成的高贵的花环。至于下边的托盘,它的年事更高,在盘子里面可以读到“1650”这么几个弯弯曲曲的花体数字;在数字周围,还以当时的“摩登式样”虚夸地恣肆地镂着各式各样的装饰图案,例如,族徽和半星半花形的阿拉伯花饰。反之,在托盘背面,却以变化多端的字体,点刻上了这件器物历来的主人的名字。他们加在一起已多达七位,而且在每个名字旁边还注有各自成为继承人的年代。戴大白领巾的老人用套着戒指的食指挨个儿点着它们,对自己的孙子讲解。这是他父亲的名字,这是祖父的名字,这是曾祖父的名字,再往上,在老头子的口中,这个加在前面的“曾”字就两次、三次、四次地重复着[1];小家伙呢,则歪着脑袋,眼神凝定,嘴巴微微翕张,既像在沉思默想,又像在白日做梦,神不守舍,让那一连串的“曾—曾—曾—曾—曾”给听得灵魂出了窍。这是一种从墓穴和时间的深渊中发出来的神秘声音,但是同时却表示着在现实、在他自己的生活与那久已湮没的一切之间虔诚地维持着联系,因此对他产生了十分奇妙的影响,就像上面所说的他的模样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听见这声音,他就仿佛呼吸到了某种夹着霉臭味的冷森森的气息,卡塔琳娜教堂或米迦勒地下礼拜堂的气息,感觉到了那种人们拿着帽子、不敢穿带铁掌的皮靴、走起路来不由得前倾着身子以表示虔诚的地方的气氛。而且,他甚至还听到了这样一些回音很重的地方那与世隔绝似的宁静和幽寂;在“曾——曾——曾”的沉浊音响中,宗教的虔诚,死亡的神秘,历史的古老,所有这一切全都能叫你感受到。如此等等,在小男孩心中造成了一个愉快舒适的感觉。是的,可能就是由于那声音的缘故,为了能听见它和重复念它,他才一次又一次地要求祖父允许自己看这个洗礼钵吧。

末了儿,祖父把洗礼钵搁回到托盘上,让小孙子看那平均的银钵内壁;在头顶上射来的光线映照下,残留的金膜熠熠闪光。

“转眼就快八年了,”老头子说,“自从我们把你捧在这钵子上边,让给你行洗礼的圣水流到里面去……圣水由圣雅可比教堂的执事拉森倒到我们好心的神父布根哈根凹着的手里,再从他手里淋到你的小脑瓜儿上,最后流进这钵子中。可我们把水加了温,免得你惊得哭起来,你呢当时也没有哭,相反却在这之前就大嚷大叫,搞得布根哈根祷告起来好不费力气;而等圣水真淋下来时,你一下子就静悄悄的了。这是你懂得尊敬圣物啊,我们都想。再过几天就四十四周年啦;四十四年前,受洗的婴孩是你已故的父亲,圣水从他脑袋上也是流进这个钵子。就在这所你父母亲后来居住的房子里,在对面餐厅中间那扇窗户前,给他施洗的是那位黑泽基尔老神父,他年轻时因为在布道时反对法国人抢掠勒索,差点儿没给人家枪毙掉——这老头儿自然也老早老早就见上帝去喽。可在七十五年前,那时受洗的便轮到我自己,也在对面的餐厅中,他们也是把我的脑袋捧在这个银钵上,瞧吧,就跟它眼下立在托盘上一模一样;还有神父所念的祈祷文,也与为你和你父亲念的完全相同;温暖、清亮的圣水同样从我的头发上——当时它不会比我现在脑袋上有的多多少——流进了这个金色的钵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