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七章 声明(第3/7页)

我刚进入监狱,事实就证明了我的看法,使我既紧张又痛苦,对我的健康发生很大的影响。第一个夏天,我几乎是孤零零地徘徊在监狱里。我说过,我处在那样的一种精神状态中,甚至不能区分和评估那些可能会喜欢我的人、爱我的人。不过,他们永远不可能和我站在平等的地位上。我也有些贵族同伴,但这种伙伴关系不能卸载我心灵上的重负。不管怎么样,似乎无路可走。举例来说,下面这件事从一开始就让我又一次知道我在监狱里的特殊地位和被疏远排斥的状态。

那年八月一个晴朗炎热的下午,一点钟左右,像往常一样,大家正在午休,突然所有人齐身站了起来,并开始在监狱里排队。直到那一刻,我什么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经常独自在沉思冥想,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发生的事。此时,监狱里已经有三天在酝酿动乱了。也许很早就开始了。因为当我回忆起当时一些囚犯的谈话,以及当时囚犯之间冲突的增加、情绪的低落、特别凶狠的态度,才恍然明白了些。我以为,这种情况和辛苦、枯燥、漫长的夏日、睡眠不足的短夜,以及对森林和自由的梦想都是有关的。也许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引起了爆发,但爆发的导火线是食物。几天来,囚犯在牢房里,尤其是在厨房里吃午餐和晚餐的时候,大声抱怨饭菜,许多人都很愤慨,对厨子非常不满,甚至更换了其中的一名厨子,但新的厨子很快就从厨房里被赶出去,老的又回来了。总之,每个人的情绪都浮躁不安。

“我们做死做活,吃的却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人在厨房里嘟哝。

“如果不喜欢菜汤,那就点些果汁奶冻吧。”另一个人说。

“酸白菜汤,我喜欢吃,”第三个人说,“太鲜美了。”

“一直给你吃这个,永远给你吃这个,还会鲜美吗?”

“那倒是真的。他们应该给我们牛肉,”第四个人说,“我们在工厂里简直要累死了。完工的时候,我们好饿好饿。但看看,我们吃的是什么东西!”

“是啊,实在是太‘勤奋’[12]了。”

“无法令人不生气。菜汤加‘勤奋’才好吃呢!这世上还讲不讲理?”

“是啊,食物太差了。”

“他们的钱包都塞满了。”

“这不关你的事。”

“那是谁的事?肚子是我自己的。大家应该一起提出要求,那才是正事!”

“提要求?”

“是啊。”

“为了提要求,你还没被打够吗?笨蛋!”

“这是真的,”另一个一直保持沉默的囚犯开始说了,“光急是没用的。你说说看,我们应该怎样提要求?”

“好,我说。如果大家都去提,我也会去提。我们太穷了。那些吃自己食物的人当然会保持沉默,但我们吃狱方食物的人太可怜了。”

“啊哈,你这个眼尖的妒忌鬼!眼馋人家的东西啦!”

“别盯着人家的东西,你自己先想出办法来吧。”

“自己拿出办法来?我和你在这个问题上会讲到头发发白的。你一定是个有钱人,你想坐视不管吗?”

“叶洛士卡,还有那只狗、那只猫,都是有钱的。”

“真的,我的朋友,坐在这里干嘛!我们自己作决定吧。难道还没有受够吗?为什么要效仿那些愚蠢之举。他们打我们,他们要剥我们的皮。为什么不去呢?”

“为什么!有用吗?我告诉你,人家给你什么,你就必须吃什么,直到把你的嘴塞满了。看看这个家伙,他要人家为他嚼咽他的食物。我们是在监狱里,要学会忍受。这就是为什么!”

“对,我们在监狱里,有什么好吵的?我们饿死,政府吃饱。”

“就是这样啊。八只眼吃得可发福了,还买了一对灰色的马。”

“嗯,他不喜欢喝酒。”

“他刚才和兽医打牌时还打了一架。费特卡告诉我说,他玩了两小时没赢到半分钱。”

“这就是为什么他给我们喝那种烂菜汤。”

“你们全是白痴!这没关系,无所谓的。”

“我说,我们都去抗议,看他怎么辩解。让我们作个决定吧。”

“辩解!你会挨揍的,肯定的。”

“他们会把他送法院审判的……”

每个囚犯都处在一种兴奋的状态中。那时候,我们的食物确实是非常糟糕的。这种事情都是一件件堆积起来,直到爆发的临界点。最重要的是,普遍的痛苦、忧郁、苦难和悬疑都已经达到极端。囚犯天性爱争吵、爱叛逆,但是集体动乱是罕见的。究其原因,是因为他们之间永远意见不合,永远不能达成共识。这是他们每个人都能感觉到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总是争吵多于行动。但是这次,大家的激愤并没有减弱。我们开始成群聚集在牢房里诅咒着,痛苦地回忆少校对我们的控制,详细地把少校的丑行都揭露出来,要跟他算笔总账。有几个人特别积极。在任何这样的情况下,总是有发起人和领导人。而领导人往往就是提出要求的发起人,那是些非凡的人物,不仅仅是在监狱里,就是在所有大型的工人组织、军队中都是一样的。这是一种特殊类型的人,到处都一样。他们满怀热情,渴求公正、天真、诚实,坚信公正是不可缺少而永久的,并且很快就得以实现。这些人比别人聪明,而且是很聪明的,但他们太有热忱、太多激情,以致无法控制自己,无法成为狡猾而有心计的人。如果有人知道如何巧妙地引导大众,打赢这场官司,那么他肯定能成为大家的领导人,是天然的领导者。我们这里这种人是很少见的。而我现在说的那些发起人和教唆者,他们几乎注定要失败的,然后就在监狱里待上一辈子。他们因为激情而失败,但也因为激情而对群众产生影响。大家都愿意跟随他们。他们的热情、诚实和愤慨影响了大家,即使在最优柔寡断的人们身上也产生了影响。他们也诱惑了最顽固的怀疑论者。尽管事实证明那种信心是建立在十分不牢靠的幼稚基础上。你简直不知道他们怎么会那样盲目自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