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五章 夏季(第3/7页)

复活节到了。当局给我们每人发了一颗复活节鸡蛋和一小片发酵面包。城里又给监狱送来许多慈善物品。神父又来监狱访问,长官又来视察,又煮了油油的菜汤,大家又是喝酒又是散步,就像在圣诞节一样,不同的是,现在有可能走到牢房外去享受阳光。这在某种程度上要比冬天更亮堂、更宽敞,但却使人莫名其妙地伤心难过。漫长无尽的夏日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变得令人特别无法忍受。在平日,至少可以用工作打发过去。

夏天的工作确实比冬天更为艰难。越来越多人被派往建筑工地工作,盖房子、挖土方、砌砖墙。另一些人在政府建筑物的修复工程中做木工、锁匠或漆匠。还有一些人被派去制砖。最后这项工作是我们认为最繁重的。砖厂离监狱有三四俄里。夏季每天早晨六点钟,约有五十名囚犯列队去砖厂。这项工作挑选的都是些没有任何技能的囚犯。他们带着面包上工,因为路途遥远,回来吃顿饭要多走八俄里的路程,所以他们晚上才会回到监狱里吃晚饭。每天的工作量定得很大,必须马不停蹄地工作才能做完。先是挖掘黏土,然后运到制砖的地方,自己担水,在泥坑里把黏土和水拌匀踩实,最后做成砖坯,每人每天要做二百块,甚至二百五十块。我只去过砖厂两次。晚上从砖厂回来时,真是累得精疲力尽。为了这种艰辛的工作,整个夏天囚犯们不断地互相责骂,似乎这是他们的唯一安慰。尽管如此,有些人去那里作工还是心情很好,因为第一,砖厂在城外,工作地点在额尔齐斯河边,空旷,自由。毕竟,环顾四周,没有一点障碍!可以自由地抽烟,甚至愉快地在地上躺个半小时。

我还是去了工厂里烧炼雪花石膏,后来又被叫到建筑工地去搬运砖块,曾经从额尔齐斯河岸经过监狱,把砖搬到离牢房七十俄丈[10]的牢房修建工地上,一运就运了两个月。我甚至喜欢这个工作,虽然搬砖的绳子磨破我的肩膀,但是我喜欢的是,这一项工作使我增强了很大的力气。起初我只能搬八块,每块砖有五六公斤重。但后来我能搬十二块到十五块,我感到非常高兴。为了承受监狱里这种该死的生活所带来的一切不便,体力上的需要绝不亚于精神上的需要。

出狱后我还是想活下去的……

我喜欢搬砖,不仅是因为可以强身,还因为这工作是在额尔齐斯河边。我之所以常常提起这片沙滩,是因为只有从这里可以看见上帝的世界,干净、明朗的远景,无人居住、自由的草原,它的空旷无边给了我奇怪的印象。只有站在河岸上,才能背过身子,不去看那监狱的城堡。其他工作都是在城堡里面或在周边。从最初几天里,我就开始讨厌这座城堡,特别恨城堡里的几间房屋。我们少校住的那间屋子就是个该诅咒的恶心地方,每次我走过那里,总要恨恨地瞪它一眼。可是在河岸上,你可以把这一切都忘了。你看着眼前这片广袤而孤独的天地,就像囚犯从监狱视窗看望他的自由世界一样。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珍贵的、可爱的、甜蜜的。在深邃湛蓝的天空中,明亮炽热的太阳洒下耀眼的光芒;从吉尔吉斯草原上远远传来吉尔吉斯人的歌声。你仔细向远方望去,终于辨别出了巴意古士蒙古包,炊烟在蒙古包的上空缭绕升起,一个柯尔克孜族妇女正在忙着她的两只羊,还有一些人在周围投掷着石块。这一切是那么的贫穷、原始,但却是那么的自由。你良久看着在清新蓝天翱翔的鸟儿,它一会儿冲向水面,一会儿又消失在蓝色的天际,一会儿似乎又成了天际闪烁着的一个小点……甚至我在早春的岸边裂罅中发现那朵病恹恹的花,不知为什么,它也引起了我的注意,让我流下眼泪。第一年的监狱生活和苦役是难以忍受的,烦躁和悲痛深深地刺激着我,使我没有注意到,也看不清周围的许多事物。我闭上眼不想去看。在那些邪恶的、仇视我的囚犯同伴中,我看不到好人,尽管在他们的外表上有一层令人讨厌的壳,他们实际上还是有想法和感受的强壮男人。在那些恶毒的话语中,我无法找到任何友好的客气话,但是这些话语之珍贵在于它们是不含任何用意,并且经常是直接从也许比我还要痛苦的灵魂口中说出来的。但是,为什么我要多讲这些没用的话呢?

如果工作得非常累,我会很高兴的。因为回到牢房里也许就可以马上入睡!夏夜睡觉的煎熬几乎比冬天更糟糕。但是有些时候,晚上也很不错。整天在院子里不太收敛的太阳终于下山。随之而来的是夜晚的凉意,草原的夜晚相对还是比较冷的。犯人们群聚着在院子里散步,等待守卫前来锁门。但是,主要的人群还是在厨房里。监狱里每天总有一些紧要问题,人们聚在一起谈这谈那的,有时还会谈论一些谣言,往往是荒谬的,但引起这些被世界抛弃的人们特别兴奋的关注。例如,消息传来,我们的少校被赶走了。囚犯们会像孩子一样轻信这些消息。他们知道这些消息是荒诞不经的,是从那个著名健谈的“荒谬人”——囚犯克瓦索夫传出来的。他长期以来一直信口胡说,谁也不相信他的谎言。但是囚犯轻信新闻,他们会抓住这条消息,自娱自乐,并且最终为自己感到羞愧、愤怒:他们怎么会轻信克瓦索夫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