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五章 夏季(第2/7页)

但是,比较起牢狱生活,在森林里流浪简直像是生活在天堂里。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非常清楚的,是无法比拟的。逃亡者的生活是艰难的,但至少是依照自己的意志,是自由的。这就是为什么俄罗斯的每名囚犯无论身在何处,在春天的第一缕阳光下会莫名其妙地变得躁动不安。虽然不是每一名囚犯都想逃走,可以肯定地说,由于这个行动的艰难和重大后果,一百个人当中可能只有一个人敢下定决心,而其余的九十九个人只不过只是在梦想而已。能不能逃走?往哪里逃?那只是一种愿望,一种在想象中对自己心灵的安慰而已。有的人甚至回忆起他以前逃跑的经历……我讲的是已经被判刑的那些囚犯的情况,至于那些正在等待判决的人们当中,决定要逃走的当然就更多些,也更常见。被判了有期徒刑的囚犯,只有在一开始被囚禁的时候想逃跑,等到在监狱里服了两、三年刑期以后,他也就开始看重这些他已度过的岁月,逐渐接受命运的安排,决定以合法的方式服完刑期。这比起冒险逃跑,甚至失败后丧生的结果要好多了。失败是完全可能的。只有十分之一的人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刑期太长的囚犯比其他人更容易去冒险。十五到二十年的刑期几乎跟无期徒刑一样,因此他们时常在准备逃跑,幻想着改变自己的命运。已经在监狱服刑至少十年的人,脸上的烙印也会妨碍他们逃跑。“改变命运”对于那些想逃跑的人来说,只是个技术用语。逃跑失败被抓获审讯时,那些囚犯都会说,他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这个书面用语用在这种情况下正是恰到好处。每一个逃犯并没有想要得到绝对的自由。他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只是想转到另一座监狱去、想被流放、想因逃跑得到另一次裁决的机会。所有逃亡者如果发现自己在整个夏天无法找到一些随机的、不寻常的地方以度过冬天,例如,如果没有遇到认为有利可图而把他们藏起来的人,如果最后,也没有勇气透过谋杀来取得可以到处安身的护照,到了秋天,如果他们还没有被抓捕,大部分的人都会成群结队地到城市里流浪、乞讨,或者回到监狱里度过寒冬,当然,他们会希望来年夏天能再次逃跑。

春天的到来也影响了我。我记得有时我会透过围栏木柱的缝隙贪婪地张望外部世界,久久站在原地,头靠在围栏上,固执且永不满足地盯着那片绿色草皮,是如何一天天变得越来越绿,遥远的天空是怎样一天天变得越来越蓝。我的焦虑和抑郁也随之日益增长,我感到监狱越来越可怕了。最初几年内,囚犯们对我,一个前贵族的仇恨变得越来越无法忍受,他们对我的敌意已经毒害了我的生命。在最初那几年,我经常住院,没有任何疾病,只是为了不被关进牢房里,只是为了摆脱那种顽固的普遍仇恨。其他囚犯对我们说。“你们贵族有铁嘴,把我们这些农奴啄成了碎片。”我真的很羡慕监狱里那些普通百姓!他们一进来就立即和所有人结为朋友。因此正是在春天里,当自由像幽灵一样出现时,欢乐却在大自然里变成了烟雾,它们在我心里勾起了加倍的忧郁、紧张和烦躁。

在斋戒的第六周接近时,轮到我行忏悔礼了。整个监狱由守卫长把大家分成七个班,每班约三十人,从斋戒的第一周起轮流行忏悔礼。这一周对我是一个极大的安慰。我们每天要到距离监狱不远的教堂两、三次。我很久没去教堂了。四十天的斋戒期使我又回到熟悉又遥远的童年。那时在家里,熟悉的祈祷、庄严的礼拜,都在我的心灵中激荡了起来,唤醒了童年时代的记忆。

每天上午,在前日晚上业已冰冻的土地上,我们在荷枪实弹的卫兵监护下,走向神圣的教堂,那时是我最高兴的时候。卫兵并不进入教堂。在教堂里,我们在靠门的最后一排挤成一堆,因此只能听到教堂执事的大嗓门。偶尔从人群中看到神父的秃顶和他的黑色长袍。我还记得,我小时候站在教堂里,看见挤在入口处的许多民众,见到佩戴肩章的军官、肥胖的绅士,或者是那些衣着华丽,争先恐后地想占前排位置的虔诚夫人们会谦虚地为他们让道,让他们先进去。我似乎感到,只有在门口的那些民众祈祷得更虔诚、更认真,更带着一种自卑、一种震撼。

现在我也不得不站立在与那些民众相同的位置上。不,甚至比他们更低贱的位置上。因为我们的额头上已有了烙印,脚上戴了脚镣。人们都躲避着我们,甚至在施舍我们时也好像很害怕我们。这些都给了我一种特殊微妙的愉悦。在这种奇怪的快感中,我想,“如果是这样的话,不正说明我们是平等的吗?”囚犯们去祈祷是很辛苦的,他们每人每次给教堂带来他们那可怜的一个戈比,藉以买蜡烛或捐款。“正因为我是一个人,”也许,他们在拿出这一戈比的时候是这么想的,是这么感觉到的,“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我们在晨祷时行忏悔礼。当神父手中拿着圣杯读到,“……即使我是贼,也求主宽恕”时,几乎所有人在一阵铁镣敲击声中全都匍匐在地上,似乎这些话是针对自己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