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行里的奇遇(第6/13页)

感同身受,这决不是夸张,当我这样说时,那是因为一开始,在最初几秒钟我对这个人在干的这种营生仅是冷静地纯事物性观察而已;但每一次心怀狂热的观察都会不由自主地激发起情感,一再地与情感联结起来,就这样我开始逐渐与这个小偷合而为一了;在某种程度上我已进入他的肌肤,进入他的双手,我从一个旁观者变成他灵魂上的一个同伙,为什么会这样,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也不想这样做。这种转变的过程一开始,是我在一刻钟的观察之后,令我惊异的是,我已在衡量那些路人中间有谁是适合下手,有谁是不适合下手的猎物。他们上衣是扣上的还是敞开的,他们的目光是漫不经心的还是警觉的,他们贴身的钱包是否能轻易到手。一句话:他们是否是我这位新朋友的目标。不久我甚至不得不承认,在这场开始进行的斗争中我早不再是中立的了,而是从内心上就已经无条件地渴求他的作案最终能够得手。是呀,我甚至不得不费力去遏制那种帮他作案的急迫愿望。正如赌客身边一个喜欢饶舌的旁观者总是热心地用胳膊轻轻地去触碰赌客,警告他注意出牌一样,我现在恰恰就是这样的猴急。当我的朋友错失一个极好的机会时,我便递眼色给他:别放过那边的那个人!就是那儿的那个胖子,他抱着一大束鲜花。或者,当我的朋友又一次在拥挤的人群中出现时,意想不到在街拐角出现了一个警察,我觉得我有义务去警告他,因为这时惊恐已深入我的双膝。好像我已经被抓住了一样,我感觉到警察的沉重手掌已拍到他的肩膀,已拍到我的肩膀。但是,不用担心了!这个消瘦的汉子又重新堂而皇之和若无其事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且从危险的岗亭旁走了过去。这一切够紧张的了,而这还不够刺激呢,因为我越是深切地与这个人感同身受,越是从他二十次失败的作案尝试中开始理解他的这门技艺,我就越是变得焦急万分。他为什么还总是不动手,而总只是在考察在尝试。我开始对他愚蠢的迟疑不决和一再的规避退缩真的恼火起来,活见鬼了,你倒是动手呀,胆小鬼!鼓起勇气!就是那边的那个人,那边的那个人!你终归是要出手呀!

幸运的是我的朋友并不知道也没有想到,我对他怀有的这种不受欢迎的关切,不会因我的焦急而惶乱失措。因为这就是真正的久经考验的艺术家与新手、半吊子和门外汉之间的区别,艺术家出于无数的阅历和每一次真正的成功之前遭受到的那些必然的败,知道他在等待和耐心之中才会获得决定性的良机。完全像诗人在创作时那样,他毫不在意地放弃成千上万个表面看来是诱人和完美的念头(只有那些半吊子作家才会立刻就用鲁莽的手抓住不放),以便倾其全力用在最后的一击上。这个瘦小虚弱的人让数以百计的机会随意溜走,而我在这门营生中是半吊子,门外汉,却把它们看做是难遇的良机。他在考察,他在尝试,他在盘算,他靠近人群。他的手肯定不下百次地触动陌生人的口袋和大衣。但他却一次也没有动手,他毫不疲倦地耐着性子,装做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在离橱窗几步的距离转来转去,目光警觉,斜视周围,审视各种可能,衡量在我这个新手根本就看不到的危险。这种平静的,匪夷所思的坚持虽令我焦躁,却又兴致盎然,使我有把握感到他最后必然成功。因为恰恰是他的那种韧劲表明,在他没有得手之前,他是不会放弃的。正因此我下定决心,看不到他的胜利,我是不会先一步离开的,哪怕是直等到深夜。

已经是中午时分,是人的潮水来临的时刻,突然间从所有的大街小巷,楼梯和庭院,一股股人的溪流涌向林荫大道宽广的河床。工人、缝衣女工、售货员以及无数被关在三楼、四楼、五楼作坊的人都一下子从工作室、工厂、办公室、学校和事务所里冲了出来。他们像一股昏黑的浮动的蒸气一样冒出,随之在马路上分散开来。穿白色衣衫和工作服的工人,三五成群的女店员,连衣裙上别着紫罗兰花朵,她们叽叽喳喳说个不休,身着鲜亮礼服的小官吏,腋下挟着皮包,行李搬运夫,穿蓝色军装的士兵,以及大城市里的形形色色人等。这些人长时间,太长时间坐在令人窒息的房间里,现在他们要活动一下手脚,摩肩接踵,熙来攘往,贪婪地呼吸空气,吸香烟,喷云吐雾,在一个钟头的时间里,马路上由于他们同时的出现,而像是喷射出充满欢乐生机的火光。因为也只有一个钟头,随后他们又得回到关闭的窗户里,开动车床或者缝衣机,坐在打字机前敲动键盘,计算一行行数字,或者印刷或者剪裁或者制鞋。他们身上的肌腱知道这一点,于是他们才如此纵情欢乐;他们的灵魂知道这一点,于是他们才如此恣意享受。这时刻是短暂的啊。他们贪婪地攫取和捕捉光明和快乐,凡是一种真正的乐趣和一种快意的玩笑,他们都趋之若鹜。毫不奇怪,首先展出猴子的橱窗就有力地满足了这种免费娱乐的愿望。人们饶有兴趣地围拢在玻璃窗前面,靠前的是那些女店员,她们的吵吵嚷嚷,就像从一个嘈杂的鸟笼里发出的尖厉和叽叽喳喳声。与她们挤在一起的是那些工人和游手好闲的混混,他们口吐脏话,动手动脚;围观的人越多越拥挤,形成紧紧的一团。这时我的朋友身穿草黄色的外衣,像一条小金鱼一样,活跃而迅疾地在人群中游来游去。现在我不能长时间停留在我这个不利的观察点上了,当务之急我要从近处清晰地去关注他的手指,以便去熟悉这门营生中令人兴奋的动作。但这可是要付出极为艰巨的努力,因为这条训练有素的猎犬有一种特殊的技能,变得滑不溜肌的,像条鳗鱼一样,能从拥挤人群中的极小缝隙中穿过去。刚才他还安静地候在我身旁,可现在他突然间消失不见了,而就在这同一瞬间他已经挤到玻璃窗前,居然一下子就穿过了三四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