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六章(第2/6页)

但他再也不能向自己隐瞒自己的记性越来越差这件事了,尽管在其他方面他还认为自己和以前一样健康。但是在记忆方面,自从那天以后,有的时候他的大脑就像一匹疲倦的马停在一道栏杆前突然停下来……一匹疲倦的马!

他没法鼓动自己去计算十一月十一号往前三周是什么日子,他的大脑就是不会去算这个问题。因为这样,他也几乎记不清楚那三个星期里发生的事情哪件在前哪件在后。克里斯托弗自然一直在周围,替玛丽·莱奥尼值夜,专心地照料着他,他的专心是只有妈妈是个圣徒的人才有的那种温柔且目不转睛的专注。他会好几个小时连续不断地朗读博斯韦尔的《约翰逊传》[191],马克挺喜欢这本书的。

马克还记得听着他的声音满意地迷迷糊糊地睡去,然后满意地迷迷糊糊醒来,还是听着同样的声音。因为克里斯托弗认为,如果他的声音一直嗡嗡地响下去,可以让马克睡得更满意一些。

满意……这也许是马克体会过的最后满意了。因为,在那个时候——就在那三个星期里——他还是不能相信克里斯托弗真的要坚持他对格罗比的意见。你怎么可能相信一个像用面口袋做出来的女孩一样细心照料你的家伙会下定了决心要……就说是伤透了你的心吧。最后结局就是如此……这个家伙还在大多数事情上看法和你惊人的一致。这个家伙,说起来,比你知道的东西还多十倍。一个该死的有学问的家伙……

马克不是看不起学问——尤其是在小儿子身上。这个国家落得一塌糊涂就是因为没有好好教育小儿子们,他们的责任就是完成国家的工作。有首很老的北方民谣说“地卖光,钱花光,学问就该发光。”是的,他不是看不起学问。他没有多少学问,无非是因为他太懒了,学了点萨吕斯特[192],一点康涅利乌斯·尼波斯[193],摸了摸贺拉斯[194],法语够看看小说,还能听懂玛丽·莱奥尼说的是什么……一结了婚,就算自言自语他也管她叫玛丽·莱奥尼。一开始的时候吓了她一跳!

但是克里斯托弗是个该死的有学问的人。他们的父亲,一开始也是个小儿子,也是该死的非常有学问。他们说,就算在死的时候他也还是英国最好的拉丁语学者之一——那个姓温诺普的家伙的密友,那个教授……那么大把年纪了还要自杀,他父亲!啊,如果他的婚礼是在一九一八年的十月二十日,他的父亲,那个时候已经死了,他一定是出生在十月二十日,哪一年?……一八三四……不是,那不可能……不是,一八四四年。而他的父亲,马克知道,是出生在一八一二年——在滑铁卢[195]之前!

漫长的时间。巨大的变化!然而,父亲不是个没文化的人。恰恰相反,虽然他强壮又倔强,但他是个安静的人。还很敏感。他自然是非常爱克里斯托弗——还有克里斯托弗的妈妈。

父亲很高,老了的时候驼着背,像棵歪倒的树一样。他的头看起来像很遥远,就好像他几乎听不见你说什么。铁灰色,短短的连鬓胡子!到最后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他总是忘记把手帕放在了哪里,或者把眼镜推到额头之后就忘了眼镜在哪里……父亲也曾经是个四十年都没有和他的父亲说过话的小儿子。父亲的父亲从来没有原谅他娶了比根的西尔比小姐……不是因为父亲娶了比自己身份低的人,而是因为父亲的父亲想要他们的母亲嫁给他的长子……他们幼年的时候很贫穷,在欧洲大陆游荡,最终在第戎安定下来,在那里,他们算是有了点排场……市中心的大房子,还有几个用人。他一直都想不出他的母亲是怎么靠一年四百英镑做到那一切的。但是她做到了,一个坚强的女人。但是父亲和法国人关系很好,还和温诺普教授以及其他各种学会通信。他一直觉得他,马克,是个蠢材……父亲会坐在那里读装帧精美的书,一读就是好几个小时。他的书房曾是第戎那所房子里来客必定参观的房间之一。

他真是自杀的吗?要是真的,那瓦伦汀·温诺普就是他的女儿。这事十之八九就是这样的,倒不是说这事有多要紧。那么说来,克里斯托弗是和他的同父异母妹妹在同居……这也没什么要紧的。这对他,马克,来说,没什么要紧的……但是他父亲就是那种会被这样的事情逼得自杀的人。

一个一点运气都没有的倒霉蛋,克里斯托弗!……要是你假设一下这一堆麻烦事最坏的结果——当父亲的自杀了,当儿子的和他妹妹公开未婚同居了,儿子的儿子其实不是他的儿子,而格罗比落到了天主教徒的手里……这就是会发生在克里斯托弗那样的提金斯家的人身上的事情,会发生在任何一个不能像他,马克,那样抽身而出并且控制自己本性的提金斯家的人身上。提金斯家的人都因为做他妈的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他妈的受到了该有的报应。看,这么做让他们落到这样的岗位……最后一岗,如果那个男孩不是克里斯托弗的,格罗比就不再属于提金斯家了。再也不会有提金斯家的人了。说不定斯佩尔登还真说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