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部 第二章(第3/3页)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亲爱的?”他很快地把头扭过去,调制另外两杯杜松子酒。他们两人间有一种默契,都认为“酒能够使人好过一些”,随着一杯又一杯的酒下肚,一个人越来越痛苦,这时候他希望的是,把心里的郁闷赶快倾泻出来吧。 “你并不想知道我真正过得怎么样。” “我当然想,亲爱的。你这一天是怎么过的?” “蒂奇,你为什么是这样一个胆小鬼。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什么都告吹了?” “什么都告吹了?”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船票。从你一进门你就没完没了地谈希望号的事。每两个星期就有一艘葡萄牙轮船进港。哪次你也不这么谈论。我不是小孩,蒂奇。为什么你不直截了当地说‘你走不了了’呢?” 斯考比痛苦地对着酒杯笑了笑,他不断地把杯子转来转去,叫苦味液贴到酒杯边上。他说:“不是这样的。我会找到办法的。”尽管很不愿意,他还是决定求助于他那讨厌的名字。如果这样也不成功,痛苦就会越来越深,就会缠磨不休,把他需要休息的短短的夜晚完全毁掉了。“相信蒂奇吧。”他说。他觉得好像脑子里的一根筋由于焦虑而绷紧了。他想,只要我能把痛苦推迟到白天就好了。痛苦在黑夜里更加可怕。在夜晚,一个人所能看到的只是绿色的遮光窗帘,政府发给的家具和飞蚁在桌上蜕掉翅膀。一百码远的地方克里奥尔人养的狗嗥叫起来。“看看那个小要饭的。”他指着一只小蜥蜴说。这只蜥蜴每天这个时候总是从墙缝里跑出来捕捉飞蛾和蟑螂。接着他又说:“咱们不是昨天晚上才提起这件事的吗?这种事总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安排好。动动脑筋,想想办法。”他勉强用诙谐的语调说。 “你到银行去了吗?” “去了。”他承认。 “你没能弄到钱?” “没有。他们办不到。再喝一杯杜松子酒吧!” 她把酒杯递过去,不出声地哭起来。她哭的时候面孔涨得通红——她看起来老了十岁,一个中年、被遗弃的妇女。他觉得面颊上吹来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未来的气息。他在她身边跪下一条腿,把粉红色的杜松子酒像药水似的举到她的唇边。“我亲爱的,”他说,“我会想出个办法来的。喝了吧。” “蒂奇,这个地方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知道过去我就这样说过,可是这次我真是这样想的。我会发疯的。蒂奇,我太寂寞了,一个朋友也没有,蒂奇。” “咱们明天把威尔逊请来吧。” “蒂奇,看在上帝面上,别老提威尔逊了。我求你,你想个办法吧。” “当然我要想办法。你只要耐心等几天,亲爱的,这种事需要时间。” “你预备怎么办呢,蒂奇?” “我有的是办法,亲爱的。”他有些疲倦地说(这一天经历了多少事啊),“只是得让它们酝酿酝酿。” “告诉我一个办法。只告诉我一个。” 斯考比凝视着墙上的蜥蜴,蜥蜴猛地向前一扑,斯考比的目光也随着它移动了一下。他从自己的杜松子酒里捡出一个飞蚁的翅膀,又端起酒杯来。他在想:我不拿那一百镑钱,真是个傻瓜。我白白把信毁了。我冒着风险。我还不如……露易丝说:“我早就知道了,你并不爱我。”她的语调很平静。这种平静他是知道的——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到达了风暴平静的中心:在这个区域里,到了这个时间,他们就开始互相说实话了。实话,他想,对于任何人从来没有任何真正的价值——它只是数学家和哲学家追逐的一个记号。在人同人的关系中,仁慈和谎言抵得过一千句实话。他总是拼命记住他说过的谎话,虽然他从来就知道这种努力是白费力气的。“别胡说了,亲爱的。如果我不爱你,你说我爱谁呢?” “你谁也不爱。” “是不是因为这个我才待你这么坏?”他想弹奏一个轻快的调子,可是那声音却空空洞洞地折回到他的耳朵里。 “那是你的良心,”她悲哀地说,“你的责任感。自从凯瑟琳死了以后,你就从来没有爱过谁。” “当然了,除了我自己。你总是说我爱我自己。” “不,我想你也不爱自己。” 他用回避的战术保卫着自己,在这个风暴的中心地区他是没有能力说出抚慰人的谎话的。“我一直在努力使你幸福。我为这个竭尽全力。” “蒂奇,你连一声爱我也不肯说。说吧,就说一声。” 他从杜松子酒上面悲伤地望着她,望着自己失败的明显的标记:她的皮肤因为长期服用阿的平而微微发黄,眼睛被泪水泡得红肿不堪。没有人能够保证永久的爱情,但是十四年前在伊灵[25],在花边同蜡烛中举行的只有少数人参加的那场可怕的典雅的婚礼上,他曾默默发誓,至少要使她得到幸福。“蒂奇,除了你以外我再也没有别的人了,而你却什么——几乎什么都有了。”蜥蜴一下子窜到墙的另一边,又停歇下来,鳄鱼似的小嘴巴里衔着一只扑灯蛾的翅膀。飞蚁撞击着电灯泡,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可是你却想离开我。”他用谴责的语气说。 “是的,”她说,“我知道你也不幸福。我不在这里,你就会得到宁静了。” 这是他从来没有注意到的——她的观察的精确性。他什么都有了,唯一缺少的是宁静。所谓什么都有,指的是他的工作,指的是在他那间空荡荡的小办公室里的例行公事和在他喜爱的地方的时序更迭。多少次人们因为他的刻板的工作和微薄的薪金而对他表示同情啊,可是更了解他的是露易丝。如果他重新变得年轻,他要选择的仍然会是这样一种生活,只不过这次他不会再期待任何别的人和他共度这种生活,和他共享浴盆边上的老鼠、墙上的蜥蜴、清晨一点钟旋风吹开的窗户和日落时红土路上最后一丝粉红的光线罢了。 “你胡说些什么,亲爱的?”他说,又掺兑了一杯杜松子酒,把那永远逃不脱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他脑袋上的神经又一次绷紧。不幸已经按照它无法变更的程序铺展开——首先是她的痛苦和他费尽心机不把事情挑明,接着是她心平气和地把一些最好用谎言遮饰起来的老实话讲出来,最后他失去了控制力,像对待仇敌似的也把实话投掷到她身上。每逢到了这一阶段,他就瑟瑟发抖地擎着一杯苦味酒,吼叫着对她讲出了实话:“是你不给我宁静。”他准知道下面跟随的是什么:和解和不费力就说出的谎话。这场戏总要演到这里才算终场,只等着在下一次争吵时这一切再周而复始,重新演出。 “这就是我说的,”她说,“如果我走了你就有宁静了。” “你一点儿也不了解,”他气愤地责备她说,“宁静意味着什么。”听他那语气,倒仿佛她贬低了他心爱的一个女人似的。因为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他梦想着的都是宁静。有一次在睡梦里,宁静有如月亮的晶莹洁白的宽大肩膀一样爬上他的窗口,像一座冰山似的出现在他面前,给人以宇宙毁灭前北极地带的凛冽、森严的感觉。白天他把办公室锁起来,争取同宁静厮守一刻,他弓着腰坐在生锈的手铐下面翻看警察分局送来的报告。在他看来,宁静是语言中最美丽的词藻。我将我的宁静赐给你,我将我的宁静留给你。噢,上帝的羔羊,你把世界上的罪恶带走,把你自己的宁静给了我们。在弥撒的时候他用手指按着眼睛,竭力不让期望的泪水涌出来。 露易丝用过去的温柔语调说:“可怜的爱人,你希望我也同凯瑟琳一样死掉。你想一个人生活。” 他故作执拗地说:“我想你能够幸福。” 她显得非常疲倦地说:“再说一次你爱我吧。我的心头会好受一些。”他们这场戏已经演完了,他们已经从争吵里走了出来。他开始非常冷静地、心平气和地想,这次还不错:我们俩今天夜里都可以睡个好觉了。他说:“当然我爱你,亲爱的。我会把船票的事办好的。你会看到的。” 即使他能够预见到一切要发生的事,他仍然会这样许诺她的。他心中从来就有准备,要承担自己行动的一切后果,而且自从他暗自发誓要使她幸福以后,朦胧中他一直意识到自己的行动会把他带到什么地步。绝境是给自己定下一个万难达到的目的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有人说,这就是不可饶恕的罪,但这种罪是一个堕落的或邪恶的人永远不会犯的。这种人永远怀着希望,从来不会意识到自己是彻底失败了,因而落到沮丧、绝望的冰点。只有心地善良的人才明知道自己受到永世的惩罚却仍有力量永远背负着这一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