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4/12页)

犬。

客厅、起居室已经够糟的了,餐室则更让我受不了。斯泰拉每天一早就得赶往电影摄制场,虽然有个打杂的女佣为我准备早餐,可我还是没法老让自己在那铺有绣着红色图案的黄色土耳其台布的桌子旁喝咖啡。

因此我常常出去到一家小咖啡馆吃早点。没想到,有一天我竟在这儿遇见了我的老朋友胡克·弗雷泽。这家叫玫瑰园的咖啡馆,是个颇为轻松活泼的场所,有圆桌子,柳条椅,栽种在铜盆里的棕榈树,下有条纹图案的纤维地毯,上有红白两色的天篷,一台机构复杂的巨大咖啡机冒着蒸气,还有玻璃纸包着的饼干糕点等等,一应俱全。每天早上,我生好煤炉之后——我家这位女佣雅克琳,人倒挺不错,就是不会生炉子,而我,多年以前就是个行家了——便去吃早点。有一天早上,我正在玫瑰园里喝咖啡。上了年纪的人,就像在他们自己家的客厅里一样,脚上穿着拖鞋走在街上,他们手上提着马肉、草莓之类的东西,从爱尔玛广场的集市上来。就在这时,我突然看见弗雷泽走了过来。打从我结婚那天以后,我就没有见过他。

“嗨,弗雷泽!”

“奥吉!”

“是什么风把你吹到巴黎来的,老兄?”

“你好吗?你的气色还是跟往常一样好,笑眯眯的!哦,我现在在世界教育基金会工作。我还以为,在过去的一年里,凡是在这儿的我认识的人,我都见到了。可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人的天堂’里碰见你!”

他感到异常高兴,这地方使他的思维大大活跃起来。他一坐下,就滔滔不绝地对我说了一大堆有关巴黎的话——让人十分惊叹!——说它是世上绝无仅有,是希望之都,人可以不依仗神的帮助而获得自由,人会变得心地纯洁,文雅有礼,聪慧明智,舒畅愉快,如此等等。他问我在这儿做什么,我说了之后他竟哈哈大笑,一时间,我觉得他这是对我的侮辱。说起来也许自相矛盾,既然这地方是适合人住的,那为什么它就不应该也适合我呢?要是不适合,那大概不能说百分之百是我的错吧。那么它是什么人的天堂呢?又是一管之见。总是遇到这样或那样的一管之见。

可谁会抱怨这时髦雅致、优美秀丽的巴黎呢?它像个旋转木马似的令人眼花缭乱——金色的桥架,希腊式的杜伊勒利花园[15]中的英雄和石雕美女,拥挤的歌剧院,漂亮诱人的橱窗和色彩斑斓的服装,五朔节花柱般的方尖碑,各色俱全的冰淇淋,人世华而不实的包装盒。

我想弗雷泽并非有意要伤害我的感情,他只是在这儿见到我感到十分意外罢了。

“打从大战结束后,我就来欧洲了。”我说。

“是吗?在干什么?”

“我跟你在我结婚那天见过的那位亚美尼亚律师有生意上的联系,你还记得吗?”

“啊,当然,你结婚了。你太太跟你一起在这儿吗?”

“当然,她在拍电影。也许你在影片《孤儿》中看见过她。那是部描写流离失所的人的片子。”

“没有,说实话,我没有看过几部电影。不过听你说她是个女演员,我倒不感到奇怪。她非常漂亮,你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

“我爱她。”我说。

仿佛这就是回答!可是,要是我不愿跟弗雷泽多说,你能责怪我吗?如果我一开口就解释说她也爱我,不过爱我的方式像巴黎是人的天堂一样,或者说考虑到她专心致志的事业,她只能做到这样——爱情就是对专心致志事物的爱的胜利。也就是那天下午在土耳其浴室里明托奇恩说的主导思想。我可不打算跟弗雷泽讲这些。每当我跟斯泰拉提起这事——我只是偶尔提起,或者是试图提起——我听起来简直像个狂热分子,也许在她听来是如此,就像别人在我听来那样,把他们极力想兜售给你或者招募你去卖命的观点吹得天花乱坠。这仿佛使她成了一面镜子,从中我可以看到自己昔日的固执,以及犹豫不决时会是什么模样。我们在阿卡特拉躲在那日本人别墅的花园里时她讲得对,她发现我们俩很相似。我们俩确实如此。

不过,尽管我不是世界上最诚实的人,但也不想撒谎撒得比一般人多,可是斯泰拉却不是这样。当然,你可以把它称之为谎言,也可以美其名为幻想的保护伞。我想我还是比较喜欢第二种说法。斯泰拉让人看起来既愉快又坚定,她要我也显出同样的神情。她坐在客厅里鸟胸式的火炉旁,坐在那张英国老绅士赖赫斯特警告过我——使我不快——说那是张真正的奇彭代尔[16]椅子上。她镇静、聪明、有魄力、生气勃勃、非常漂亮,这就是她要给人们的印象。这是个幻象。这自然往往就得让我花点工夫才能弄明白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着摄影棚里所发生的事,对当天的笑料发出出自肺腑的清脆笑声。那么这一天我又干点什么呢?哦,我大概跟一个曾在达豪待过的人会了面,跟他就销售德国牙科器材谈了谈生意。这大约花掉一两个小时。事完之后,我也许去了卢浮宫[17],在那些冷冰冰的大厅里参观了荷兰画派的作品,或者还注意到塞纳河的河水散发出一股药味,要不还去了一家咖啡馆,在那儿写了一封信。一天就这样打发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