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3/12页)

“你给我一点什么?你知道吗?我得跟修女们待在山里的一座修道院里,她们把我跟十四个女人一起安排在一个房间里。各种各样的女人。我得跟十四个人睡在一起。我不得不走路进城,因为修女们不肯给我们公共汽车费。”

“她们要你留在那儿吗?”

“那班修女们实在不太聪明,”她说。她不能老待在那儿干那些乏味的苦活,所以就溜进城来。她倒真是充满反抗精神。不过她毕竟已是风烛残年,瘦得骨头毕露,牙齿参差不齐,她的面纱已遮不住她嘴上和颌上颤抖的汗毛,这对从前皮肤光洁的贵妇可不是好笑的玩笑。

我很想仔细观赏观赏那些金门,可为什么他们不肯让我在这个国家独自清静一会儿呢?

“这是以撒自己去献祭。”她说。

我朝那雕刻看了一番,拿不准她说的是否正确。我对她说,“我不需要向导。这上面刻的东西我全都明白,可你老跟着我想要我做什么呢?人们总是找到我的头上。你为什么不拿了这钱就……”我开始感到这事很伤脑筋。

“人们!我可不是别的人。你应该明白这一点。我是……”她气得连话都说不上来了,“碰上这种事的竟是我!”她说。她好像在用胳膊肘推揉心脏,同时朝我走得更近,又开始用那怪声怪气的乞求口吻对我讲了起来。

致命的规律啊!

这是怎么回事?事情不是过了很久了么?这样逐渐地变化难道还不够?我是说,皱纹越来越多,白发赶走黑发,皮肤逐渐松弛,肌肉日益萎缩。她是否对失去的别墅、丈夫或情夫、儿女、地毯、钢琴、仆人和钱财,依然记忆犹新?她仿佛仍然陷于她刚刚一落千丈时的悲痛之中,这是怎么回事?

我又给了她一百里拉。

“给我五百里拉,我就带你看大教堂,再带你去看新圣马利亚教堂[7],它离这儿不远,要是没人给你讲解,你是什么也看不懂的。”

“不瞒你说,我马上得去见一个人谈生意。不过还是多谢你了。”

我走开了,我早该离开了,因为吉贝尔蒂当时对我还没有多大的吸引力。

这位老太太也对,碰上这种事的往往是我。死亡才能消除我们之间的界限,我们就不再是什么个人了。这就是死亡的作用。而当生存也想起这种作用时,除了反抗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是的,我在大战期间出航三次后,便和斯泰拉到了欧洲。

我撰写我的这些回忆录,是因为我是一个常年旅行的人,总是孑身一人外出,所以有许多空闲的时间。去年我去罗马待了两个来月。当时正是夏季,到处鲜花怒放,天气炎热,令人昏昏欲睡。所有的南方城市,一到夏天都是令人昏昏欲睡的。大白天里,昏昏欲睡地弄得我脑袋沉重,索然无味。下午一觉醒来,去喝上一杯咖啡,抽上几支雪茄,待到午睡完全清醒时,天已将近黄昏。吃罢晚饭,温柔安谧的夜降临了,街上静静的煤气灯亮起了白光,在深沉的夜色中洒下了长长的跳动的光芒。又到了睡觉的时候,于是你又懒洋洋地倒在床上。

因此我渐渐养成了习惯,每天下午到平西奥山顶博盖塞花园[8]里的瓦拉第尔咖啡馆去喝咖啡。整个罗马城尽收眼底。我坐在一张桌子旁,叙说我是个美国人,出生在芝加哥,以及其他的种种事情和看法。说这些倒不是因为有什么深远意义,大概是由于人有说话的能力,在适当的时候应该加以利用。当你最后把话都说尽了,那以后你便永远成了一个哑巴了。经过了动荡,你便趋向于静止。可是并没有理由拒绝讲话、活动,或者拒不做你现在这样的人。

我尽量使自己大部分时间待在巴黎,因为斯泰拉在那儿,她在一家专拍国际影片的电影公司里工作。我们在弗朗索瓦第一大街有一套房子,靠近乔治五世饭店的繁华地带。这是个豪华住宅区。可是我跟斯泰拉租住的房子却是糟糕透了。它属于一个英国老头和他的法国妻子。他们向我们收取高租,利用这笔租金去了美国,侨居在门通。这儿,整个冬天雨和雾从未停过。我花了很多天,想使自己习惯这套潮湿发霉但装潢花哨的房子,因为不管有多固执,这现在毕竟是我的房子了。可是我怎么也住不惯,不论是地毯、椅子、像生长在康尼岛上的植物似的电灯、妓院的画、有电光眼珠的雪花石膏猫头鹰,还有那皮面精装带着唾沫味的韦达[9]和玛丽·科里利[10]的作品。这个英国佬是个老骗子,其实他是个二房东,他说的有一间什么书房,实际上只是一个铺了块脏地毯的小间,里面有一套多年以前的拉鲁斯百科全书[11],还有一张绿绒台面的桌子。这张绿绒台面桌子的抽屉里,塞满了写有各国货币兑换率的纸片,有英镑、法郎、美元、比塞塔[12]、奥地利先令、马克、埃斯库多[13]、皮阿斯特[14],甚至还有卢布。这个赖赫斯特老头,人已经半死不活,穿一套像下葬穿的衣服,紫红色法兰绒上装既没有翻领,也没有纽扣和纽眼,坐在那儿在钱上精打细算。他还给报纸写函稿,讲法国的堕落、怎样把农民藏的金子弄出来,或者是汽车驾驶者去意大利的最佳路线等等。他年轻时曾打破过从都灵到伦敦汽车速度赛的记录。有一幅他坐在自己赛车上的照片,和他一起在驾驶座里的还有一只小小的爱尔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