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8页)

因此,我就有了被炒鱿鱼的耻辱,还在厨房里挨了一顿严厉的训斥,那位老太太好像就在等着这事发生似的,仿佛早就准备告诉我,我生来不幸,是个被遗弃的家庭的孩子,没有父亲管教便会出乱子,而家里只有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根本无法保护我们,使我们免受冻饿、苦难,不致犯罪,以及不惹世人之怒,因此我是犯不起错误的。也许,要是像妈曾经想过的那样,把我们送进孤儿院,情况反而会好些。对我来说,至少在吃苦耐劳方面会好些,因为我有好逸恶劳的性格。她说着这些令人难受的话时,那数落人的手指对着我直摇动,在这之前,她只是痛心地喃喃自语的;而随同那些话一起而来的是一连串闪电般的预言,这些预言是她平日里坐在那不大生火的火炉边,一点一滴地在脑子里积聚起来的。

“到我死了,躺在坟墓里的时候,奥吉,你都别忘了我这话!”

她那只渐渐垂下的手落在了我的手臂上;这动作纯属偶然,可令我大为惊骇,我大叫起来,仿佛这轻轻的一拍使我的灵魂受到十倍的重击。也许我是为我的性格而叫,使我意识到它的最坏之处,觉得自己这辈子直到老死,也没有希望变得好一点了;没有力量使我摆脱它,清除它,把我从中拯救出来。她已对我作出直到她身后再也不能撤消的判决。

“到我死了,奥吉,你都别忘了我这话!”

可是,口口声声讲到自己的死,她自己也受不了。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对我们提到过她的死,所以这可说是她的一时疏忽。就连在这种时候,她还是像个法老[13]或恺撒[14],大有一变成神之势——只不过不会有金字塔或纪念碑使她永垂不朽,因此比起他们来,她要差多了。不过,她张大着没有牙齿只有牙床的嘴,痛心地、可怕地喊出对我的判决时,使我大为震动,她有本领使这样的恫吓比普通人讲出来有力得多,只是,她也得为此付出使自己也感到的恐惧作为代价。

现在她又讲回到了我们没有父亲这点上。在这种时候讲这个实在糟糕,使我又连累了妈。西蒙一直站在煤烟熏黑的镀镍炉子旁,闷声不响,一味用火钳玩弄着炉盖杆上的钢圈。妈坐在另一个角落里,神情凝重,心有内疚,她被我们那爸轻易地弄到了手。老太太那天晚上想要把我烧成灰,人人都免不了要被灼伤。

我不能再回伍尔沃思百货商场去干老行当了。于是便和吉米·克莱恩一起找工作,虽然老奶奶警告过我不要和他来往。他非常爱交朋友,干劲十足,个子瘦小,黑脸、小眼睛,一副机灵相,大体上愿意做一个老实人,但不大受良心束缚——这点被老太太说中了。他不能到我家来;老太太说,她决不纵容我结交坏伙伴。可是克莱恩家欢迎我去,就连乔治也受欢迎。每逢下午,我不得不带他出去时,我可以把他留在他们那里,让他和他家养的小鸡玩,或者让他在房屋之间的通道里悄悄地玩泥土,克莱恩太太可以从地下室的厨房里看住他。她坐在离炉灶近便的桌子旁,又剥、又削、又切的,把肉切成一块块煨炖,或者做成肉丸子。

这位太太体重两百多磅,两腿长短不一,不能久站。她整天无忧无虑,长得五官端正,两道眉毛皱在一起,鼻子短而弯曲,头发用从阿尔土纳邮购来的药水染得乌黑;她是用放在洗澡间窗台上一个玻璃杯里的旧牙刷染的。这使得她的辫子有着一种特别的印第安人的光泽。辫子沿两颊往下挂着,一直拖到层层多样的下巴上。她的黑眼睛长得虽小,但慈祥到糊涂的程度;她像个教皇似的,乐于对人迁就和宽容。吉米有四个兄弟和三个姐妹,有的干些很神秘的事,可是都和蔼热情,连已婚的女儿和已届中年的儿子都如此;克莱恩太太有两个子女离了婚,一个女儿守寡,因此她的厨房里总有孙辈孩子在,有些从学校来吃中饭,放学后来喝杯可可,还有一些在地板上爬,或者躺在那几辆老爷汽车上。在那些繁荣的日子,人人都挣钱,可是也都有麻烦。吉尔伯特得付赡养费,而他那离了婚的妹妹维尔玛却不能如期收到赡养费。离婚前,两夫妻吵架,她丈夫打掉了她一颗牙齿,如今他常来求丈母娘劝她女儿回去。我曾看见他长满红发的头伏在桌子上哭,他的女儿则在门外他的出租车上玩。他赚的钱不少,但仍不肯给维尔玛足够的钱,心想,要是他一直让她受穷,她就会回到他的身边来。可是,维尔玛向家里借钱用。我从没见过像克莱恩家的人这样爱把钱借进借出;老是有钱从这个人手上转到那个人手上,没有一个人不愿把钱借给别人的。

克莱恩家的人似乎需要许许多多东西,这些东西他们全都用分期付款购买。付款时常派吉米去——我也跟他一起去——他把钱放在帽子的护耳里。要付钱的有唱机、辛格[15]缝纫机、马海呢全套家具连同装有小球不易翻倒的烟灰缸、老爷汽车、自行车、铺地油毡;要付牙医费、接生费、克莱恩先生父亲的丧葬费;还要付克莱恩太太穿的撑背胸衣和特制鞋子费,以及结婚纪念日拍的全家照的照片费。干这件差使,我们几乎跑遍了全城。克莱恩太太并不介意我们去听歌看演出,因而我们常去听索菲·塔克[16]拍打着自己的屁股唱的《火热的妈妈》,或者去看脱衣舞后玫瑰小姐装模作样地以懒洋洋的节奏脱去衣服。就是这种娇慵媚态,使得考布林对她赞不绝口。“那妞儿不只是漂亮,”他说,“漂亮的妞儿多得很,可这妞儿摸透男人的心。她脱衣服不像别人那样,而是把衣衫往上拉过头顶。她今天是她那一行的第一把手,原因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