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文学的基本原理(第2/7页)

自然主义者不会认为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事件不会完全按照逻辑发生,情节就是完全杜撰的。在这一点上的判断取决于观点,我指的是“观点”在文学上的含义[6]。让一个近视眼站得离房子的外墙只有半米左右,然后让他盯着房子看,他当然会认为城区地图上的那些街道是凭空捏造的。但是一位在城市上空六百多米的飞行员则不会这样说。生活中的事件是按照人的假设和价值观发生的——如果你可以穿越某个瞬间,穿越无关的鸡毛蒜皮,然后看到生活的本质、转折点和方向。于是在这一观点上,你就可以理解偶然和灾祸,这些影响并击败人的目的的事件,在人的存在中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元素,而绝不是不可战胜、起决定作用的。

自然主义者不认为大部分人没有过有目的的生活。但是有人说如果作家要描写愚蠢的人,他自己并不需要很愚蠢。同样,如果作家要描写没有目标的人,他的故事架构也不需要目的全无(因为他的一些人物可以展现他们的目的)。

自然主义者不认为生活中的事件是无规律的、无组织的,不认为生活中的事件几乎不会形成情节架构所需要的清晰、生动的情景。此话不假——而且这是反对自然主义者的主要美学论断。艺术是现实的选择性重塑,它的方法是评判性抽象,它的任务是形而上学基本要素的有形化。矛盾冲突在“现实生活”中可能缭如团雾,在一生中分散于不同时间段,形成诸多无意义的片段;将矛盾冲突的精华分离出来,然后把焦点对准它,用某一事件或某一场景来描述它,将雨点似的散弹纠集成为巨大的爆炸——这才是艺术最艰深的作用。放弃这一作用就等于放弃了艺术的本质,一只脚踏进了儿童的打闹当中。

例如:很多人都经历过内在价值观的冲突;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些冲突是生活中那些小小的不理智、反复无常、逃避、怯懦,谈不上什么重大的抉择,也不怎么性命攸关——它们堆在一起,就成了这个像没拧紧的水龙头一样把价值观全都遗漏干净的人的虚度的生活。把这样琐碎的冲突和《源泉》中盖尔·华纳德在霍华德·洛克的法庭上[7]展现的价值观冲突相比——你就会马上得出结论,哪一个才是在美学上表现价值观冲突的后果的正确方式。

艺术一个很重要的属性是通用性,所以我想要强调,盖尔·华纳德的冲突作为一个包罗万象的抽象概念,可以在缩小范围之后适用于一个杂货店售货员的冲突。但是杂货店售货员的价值观冲突不可能适用于盖尔·华纳德,甚至也不适用于另一位杂货店售货员。

小说的情节和摩天大楼的钢结构功能相同;它决定着其他一切元素的使用、放置和分配。人物的数目、背景、描写、对白、心理活动,等等这些,都被情节所能涉及的内容所限制,即它们都必须被整合于事件中,并推进故事的进展。就像一个人不能不顾建筑的结构承载堆太多重物或悬挂过多装饰一样,人也不能在小说中不顾情节加入过多无关的元素。两种情况导致的后果都是一样的:结构的崩塌。

如果小说中的人物总是大段陈述他们的想法,但是他们的想法又与他们的行为和故事的走势无关,那么这部小说就是十分拙劣的。这类作品的一个例子是托马斯·曼的作品《魔山》[8]。其中的人物总是打断故事以陈述对生活的思考,然后故事——如果那还可以被称作故事的话——又继续下去。

另一个有关但却有些不同的拙劣小说作品的例子是西奥多·德莱塞的作品《美国悲剧》[9]。在该书中,作者试图给一个老掉牙的故事附以与之情节无关、不被情节体现的主题。故事毫无新意:一个堕落的懦夫杀害了他已经怀孕的妻子,然后准备迎娶一位继承了万贯家财的女寡妇。根据作者的自述,它声称自己的主题是:“资本主义的邪恶本质。”

在评判一部小说时,你需要谨记含义是依靠情节表达出来的,因为情节形成了故事。假如小说中发生的只是“男孩遇到了女孩”,再加之以关于深奥话题的晦涩讨论,它还是“男孩遇到了女孩”。

这说明了优秀小说的如下核心原则:小说的主题和情节必须是完全整合的——就像理智的人的思维和肉体或者想法和行为一样完全整合。

我把主题和小说中各个事件的纽带称为情节主题。它是把抽象主题“翻译”为故事的第一部,没有它就不可能把情节搭建起来。“情节主题”是故事的核心冲突或者“情景”——它是用行为传达的冲突,与主题相协调,同时也足够复杂,可以创造一系列有意义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