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第22/108页)
华纳德谈到了报业。他与洛克毫不牵强地谈论这个话题,而她也在必要时插上一两句话。她的话简单明了,她在他们的交谈中随声附和着,什么也不否定。似乎任何人的反应都是多余的,无论是痛苦还是恐惧。她想,如果在谈话当中,华纳德说出的下一句话竟然是“你和他睡过觉?”,她就会回答“是的,盖尔,当然睡过”。就像现在一样简单明了。可是华纳德很少看她。当他看她时,她从他的脸上看出自己是正常的。
之后,他们回到了客厅,她看见洛克站在窗前,映衬着他身影的是城市的灯光。她想,盖尔修建了这样一个地方,作为他胜利的象征——让这个城市永远展现在他的面前——这座他终于管得着的城市。但是这才是它被建造的真正目的——让洛克站在窗前——而且我想盖尔今晚也清楚这一点——洛克的身体将那数英里的远景堵在了窗外,只留下星星点点的灯火和几个亮着灯的玻璃立方体,在他身体的轮廓四周依稀可见。他在抽烟,她观察着他手里的香烟,它被放在两唇之间,然后夹在伸开的手指里,在黑色的夜空中慢慢移动,她想,他身后天空中闪烁着的点点灯火,只不过是他烟头上的火花而已。
她轻轻地说:“盖尔总是喜欢在夜晚看着这座城市。他爱上了摩天大楼。”
接着,她注意到她刚才用的是过去时,纳闷这是为什么。
她不记得当他们谈论新房子的时候她说了些什么。华纳德从书房拿来了图纸,将设计方案铺在桌子上,他们三个人一起弯腰看着。洛克的铅笔移动着,指点着,穿过那些白纸上纤细的黑色线条组成的结实的几何图案。她听得见他的声音,与她近在咫尺,作着解释。他们说的并不是美与肯定,而是壁橱、楼梯、食品储藏室、浴室。洛克问她,她觉得那种安排是不是方便。她觉得好奇怪,他们三个人说话的感觉好像他们真的相信她会住进那幢房子里去似的。
洛克走了以后,她听见华纳德问她:“你对他怎么看?”
她感觉愤怒而危险,如同体内一股突如其来的绞痛,她半出于惧怕,半出于故意引诱地说:“难道他没有让你想起德怀特·卡森吗?”
“噢,忘了德怀特·卡森吧!”华纳德的语气中毫无刻薄,毫无内疚,跟他说“忘了斯考德神庙吧”时的语气完全一样。
接待室的秘书看到这位贵族气派的绅士不由得惊呆了,她在报纸上看到这张面孔的次数实在太多。
“盖尔·华纳德。”他颔首自我介绍说,“我想见洛克先生。如果他不忙的话。如果他正忙着,请不要打扰他。我没有预约过。”
她从没料到华纳德会来,而且是怀有庄重的敬意请求准许入内。
她通报了来访者。洛克从里面走进接待室,微笑着,仿佛对这样的来访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寻常。
“你好,盖尔,进来吧。”
“你好,霍华德。”
他跟着洛克进了办公室。在宽敞的窗户外面,黄昏已经将城市融进了黑暗之中;正下着雪;黑色的雪沫猛烈地翻卷着掠过路灯。
“如果你在忙,我不想打断你,霍华德。我没有什么要紧事。”自从那次共进晚餐后,他有五天没与洛克见过面了。
“我不忙。把大衣脱下来。要我把那些图纸都拿进来吗?”
“不。我现在不想谈房子的事。实际上,我到这儿来毫无理由。我整天待在办公室里,略微有些厌倦,就觉得想到这儿来。你咧着嘴笑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你刚才说没什么要紧事。”
华纳德看着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他在洛克办公桌的边上坐下来,那种安适是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从来都没有感到过的。他把双手放在口袋里,一条腿来回晃着。“霍华德,跟你讲几乎没用。我总感觉仿佛是在对着你宣读一本我的复写本,而且你已经见过那个原型了。你似乎提前一分钟就听见我所说的话了。我们是不同步的。”
“你把这叫做不同步吗?”
“好吧,是太过同步。”他的目光缓缓地来回打量着房间,“如果我们对着什么说声‘是’便拥有了它们的话,那么这间办公室就是我的了。”
“那它就是你的了。”
“你知道我在这儿有什么感觉吗?不,我不会说我有宾至如归的感觉——我想我在任何地方都不曾有过宾至如归的感觉。那种感觉也不是我在参观过的宫殿或者欧洲大教堂里的那种感觉。我的感觉就像我还在‘地狱厨房’一样,在那些我所度过的最美好的日子里——那种日子不多。可是有时候,当我像这样坐着时,只是码头边垒起来的几堵破墙,在我周围的货垛上面有数不清的星星,那条河散发着贝壳腐败的气味……霍华德,当你回首往事的时候,是不是这样的——仿佛你所有的日子都平稳地向前滚动着,就像某种打字练习一样,都很相似?或者说,停顿一下——该加上标点了——然后打字才继续往下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