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斯沃斯·托黑(第42/99页)
“琼斯夫人,你见过洛克先生?你不喜欢他吗?……哦,他是让人无法同情的那种人。真的。同情是一种美妙的东西。当一个人看到压扁的毛毛虫时会有这样的感觉,是一次思想升华的体验。一个人能让自己前进,伸展开来——你知道,就像是脱下紧身束带。你不必压抑你的胃、你的心和你的精神——当你有同情感的时候。你所能做的就是向下看,这个要容易得多。当你抬头向上看,你的脖子会痛。同情是最高尚的美德。它证明受苦受难是合乎情理的。世界上是必然存在苦难的,不然怎么会有高尚的美德和同情心啊……哦,它有一个反面。但那是艰难而苛求的……欣赏。琼斯夫人,欣赏。但那样要脱下的不仅仅是紧身束带……所以我说,我们不能对之感到可怜的都是邪恶之人,比如霍华德·洛克。”
夜深的时候,她经常会来洛克的房间。她来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他,只是确定他会一个人在那里。在他的房间里,宽恕、撒谎、认同和忘却自我都是多余的。在这里她自由地去抵抗,自由地看到她的抵抗被对手所欢迎,那个对手太强大了,对比赛无所畏惧,甚至需要她的抵抗。她发现有一种意愿,让她认识到了自己的实体,没有被触碰过,也不会被触碰,除非是在一场干净的战斗中,战胜或者失败,但是无论胜利还是失败,都会被保存于其中,而不会被埋在那毫无意义的冷漠泥浆里。
当他们一起躺在床上的时候——那是——必须是,那是那个动作最基本的要求——一种暴力。那是屈服,由于他们的反抗变得更完整了。那是一种紧张的行为,就像地球上伟大的东西都是紧张的一样。是紧张,让电流穿过金属线传递;是紧张,让水流通过水坝的遏制而产生电力。他的皮肤贴着她的,那不是爱抚,而是一种痛苦的浪潮,太多的渴望、欲望和否定在最后时刻全面爆发出来,就转化成了痛苦。这是牙关紧咬、满腔仇恨的行为,是不可忍受的剧痛的时刻——这是一个用痛苦来破坏和分解自我的时刻,痛苦的元素被破坏了、颠倒了、战胜了,卷到了对苦难的拒绝中,卷到了痛苦的反面,卷到了狂喜之中。
她从一个派对中回来,来到了他的房间,还穿着昂贵精细的晚礼服,就像是一层冰罩在她身上——她向后靠在墙上,感觉到身后粗糙的灰泥墙,慢慢地环视着周围的每一件物品,看到了铺满纸的粗陋餐桌,看到了钢尺,看到了五个黑手指印弄脏的毛巾,看到了光秃秃的地板——她的眼神滑过自己身上发亮的缎子,滑到那只银色拖鞋的小小三角形鞋尖上,想着自己将怎么在这里脱去衣服。她喜欢在这个房间里乱逛,喜欢把手套扔在一堆杂乱的铅笔、橡皮和抹布中,把她的银色小包放在一件扔掉的脏衬衫上,喜欢啪的一声扯开钻石手镯上的扣儿,把它丢在还剩有一小块三明治的盘子里,放在一幅没有完成的图纸旁。
“洛克,”她说,她站在他的椅子后面,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手放在他的衬衫底下,手指张开着,紧紧压着他的胸,“我今天已经要西蒙先生承诺,把他的活儿交给彼得·吉丁。三十五层楼,他希望一切都有价值,钱不是问题,只是艺术,纯粹的艺术。”她听到他偷偷地笑了,但是他没有转过头来看她,只是用手指扣紧了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拉下来,更深地探进衬衫里,紧贴着他的皮肤。然后她把他的头扳过来,弯下身子,亲吻着他的嘴唇。
她进来时,看到一份《纽约旗帜报》摊开在桌子上,打开的那一页上登有多米尼克·弗兰肯的《你的家园》。她的专栏里有这样几行:“霍华德·洛克是建筑界的萨德(3)。他爱上了他的建筑——看看吧。”她知道他不喜欢《纽约旗帜报》,他把报纸放在那里只是看在了她的分上。他看见她已经注意到了,他脸上是那种她所恐惧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生气了,她想让他去读她写的每一样东西,她更愿意认为这会深深伤害他,他会因此躲避。后来,她横躺在床上,他的嘴吻着她的胸,她看到了他一头橘红色的乱发,看到了桌子上的那张报纸,他感觉到了她在由于兴奋而颤抖。
她坐在地板上,他的脚旁边,头靠在他的膝盖上,抓着他的手,整个拳头被握在他的手指中。她让拳头滑过他的手指,感觉出关节处硬硬的、小小的疙瘩,温柔地问道:“洛克,你想得到考顿工厂吗?你非常想得到吗?”“是的,非常想。”他回答说,没有微笑也没有痛苦。然后她把他的手抬起放到嘴边,就这样握了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