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吉丁(第51/108页)
十月的一个夜晚,洛克很晚才步行回家。这是许许多多个延伸到他身后的岁月长河中的日子里的又一天。他也说不清楚在那一天的许多个小时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事,他都见了些什么人,拒绝的话语又采取了何种形式。当他来到一间办公室时,他强烈地专注于他所得到的几分钟,别的一概忘在脑后。一离开那间办公室,他就将它们通通都忘了。那是必须做的事,已经做了,便不再与他有任何关系。他又一次自由自在地走上了回家的路。
长长的街道在他面前延伸开去,两旁的建筑如同高墙,在前方似有合拢的趋势,窄得令他觉得仿佛可以伸开双臂,抓住那一个个尖顶,把它们分开。他走得飞快,脚下的人行道就像是把他的步伐朝前弹出去的弹跳板一样。
他看到一个亮着灯的三角形混凝土建筑悬在离地面好几百英尺高的半空中。他无法看清楚下面是什么在支撑着它。他很自然地就想到了他想在那儿看到的东西,换了他,他会让人们看到什么。接着,突然之间,就在此时此刻,他意识到了现实:除了心中那个坚定的信念之外,按照这个城市的逻辑,按照每一个人的逻辑,他将永远无法再做建筑了,永远不能了——在他开始之前。他耸耸肩。那些在陌生人的办公室里连续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仅仅是一种次要的客观存在,而这些偶然事件后事物的本质,则是那些人永远也无法领悟,无法触及的。
他转身走上通向东河的一条小巷。一盏孤零零的交通灯远远地悬在前方,在阴冷凄凉的黑暗中,只是一个小小的红点。那些破旧的房舍低低地蜷缩在地面上,仿佛在天空的重压下弓着腰似的。街道寂寥而空洞,传送着他脚步的回声。他继续走着,衣领竖起来,手揣在口袋里。经过一盏路灯时,他的影子从脚下升起,在一堵墙上画了一道长长的黑色弧线,犹如挡风玻璃上的雨刷一般。
9
约翰·埃瑞克·斯耐特仔细看了一遍洛克的设计方案,把其中三幅扫到一边,又把其余的整理好摞在一起,再看一眼那三幅图纸,然后一张接一张地扔在那一摞设计方案上面。他重重地击了三下掌,说道:
“不同凡响。虽然有些极端,但是很出众。你今晚打算做什么?”
“什么?”洛克茫然地问道。
“你有空吗?马上动手干活你介意吗?把外套脱掉,到制图室去,借别人的工具用用,给我设计一幅我们正在改建的百货商店的草图。只是做一幅粗样,只要将大体的思路表现出来就行,但是我明天就要。介意今晚熬夜吗?暖气开着,我让乔把晚饭给你送上来。想喝不加糖的咖啡还是苏格兰威士忌或别的什么?只要告诉乔一声就行了。你能留下来吗?”
“能。”洛克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可以通宵加班。”
“很好!太棒了!这正是我一直需要的,一个在卡麦隆那儿干过的人。别的类型的人手我都有。噢,对了,在弗兰肯事务所,他们付给你多少工资?”
“六十五美元。”
“哎呀,我可不能像大美食家盖伊那样任意挥霍。五十个总统头像。行吗?好嘞!立刻到制图室去。我让毕林斯向你解释商店的情况。我要你把它设计成现代风格。明白吗?现代、狂暴、疯狂,让他们看了大跌眼镜。不要克制自己。要达到极致。把你能想到的绝活都用上,越愚蠢越好。来吧!”
约翰·埃瑞克·斯耐特迅速地站起身来,猛然推开一扇门,进入一间巨大的制图室,飞快地跑进去,滑到一张制图台前停下来,对一个表情冷酷的圆脸肥壮男子说:“毕林斯,这是洛克,我们的现代主义者。你把本顿商店的情况向他交代一下。给他找些工具。把你的钥匙留给他,给他示范一下今晚哪些东西要上锁。工资从今天早上算起。五十。我和道森兄弟的约会定在几点?我已经迟到了。再见。我今晚不回来了。”
他又飞身而出,砰地关上门。毕林斯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意外。他看着洛克,那神情仿佛洛克一直都在那儿工作似的。他讲话冷淡而毫无感情,有一种疲惫的拖腔。不到二十分钟,他就离开了洛克,把各种工具一股脑儿堆在洛克面前的制图台上:纸,铅笔,工具,一套设计方案和几张百货商店的照片,一组图表和一长串说明。
洛克看着眼前雪白的图纸,手里紧紧地攥住一支细细的绘图铅笔。他将铅笔放下,再把它捡起来,大拇指轻轻地来回抚摸着光滑的笔杆:他看到那支铅笔在颤抖。他赶快将它放下,为自己的不中用而生气——他竟然让一件如此简单的工作显得这么重要,因为他突然间理解了这无所事事的几个月对他真正意味着什么。他的指尖摁在纸上,仿佛是纸控制了他的手一样,如同一个带电的表面会吸住从它上面擦过的人的肌肉一样,他的手被吸住了,而且很痛。然后,他便开始工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