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小说 第六章 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第3/6页)

他隐约记得锃亮的地板上反射着吊灯的光芒,白花花的细腿踩着高跟拖鞋;一块坚实的金色网球场上,跃动着白衫白裤的他那轻盈而敏捷的身影;螺旋桨咆哮着划破长空,掠过遥远的下方那无垠的平坦大地;白色的海鸥,车子呼啸着穿过海浪,他的手扶着方向盘,一头金发飘扬在蓝天底下;一个小球令人眩晕地转着穿过一个个黑红相间的方块;白色的卧室,白色的肩膀向后靠去,软弱得仿佛已然筋疲力尽。这其中的任何一刻都不值得再去体验。这块土地上的任何一寸都不值得再去游历。因为,一位寂寞而高傲的贵族,无法与这样一个空虚的世界和解。

这一切都结束了。他仍旧可以穿着他得体的晚礼服,用厚颜无耻的冷漠掩饰谄媚的微笑,从有钱人那里讨几块钱,乞求得到即将消亡的平等;他可以夹着一只闪亮的公文包,振振有词地谈论债券和利率,并且像个训练有素的男仆那样弯下腰。可是,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的品位太好了。

他会在早上下手。一颗子弹就可以解决一切。他会寂寞而疲惫地离去,没有理由,没有遗言,就因为一个他从没爱过的女人,因为她的几次赌博而结束自己的生命。

电话铃响了。

他疲惫地拿起话筒。

“有位女士想见您,先生。”楼下的前台招待礼貌而呆板地通知他。

“她叫什么?”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问道。

话筒里安静了片刻,然后前台招待答道:

“这位女士不愿意透露名字,先生。不过她说会给您送上去。”

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扔下话筒,打了个哈欠。他点起一支烟,机械地塞进嘴角。有人敲门。一名身穿制服的服务生站在门口,胸前有两排抛过光的纽扣。他用两根手指捧着一个封起来的信封。

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把信封撕开,里面的便笺上只有四个字:

“凯伊·贡达。”

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放声大笑。

“好吧,”他对服务生说,“让那位女士上来吧。”

如果这是个玩笑,他想知道是谁,又为什么开这个玩笑。当门再一次被敲响时,他抿起薄薄的嘴唇笑了,他说:

“请进。”

门被推开。他脸上的笑不见了。他没有动,只是用一只手取下嘴角的香烟,然后又把手缓缓地放了下去。

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冷静地深深鞠了一躬,说道:

“贡达小姐,晚上好。”

她回答道:

“晚上好。”

“请坐。”他搬来一把舒适的扶手椅,“我真是太荣幸了。”他递给她一支烟,但她摇了摇头。

她站着没动,从黑色帽子的边沿底下望着他。

“你真的愿意我待在这里吗?”她问,“可能会很危险。你都没问我为什么来这儿。”

“你来了——我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好。除非你现在想告诉我为什么。”

“我想告诉你,我在躲避警察的抓捕。”

“我猜到了。”

“我现在很危险。”

“我明白。要是你不想谈论这件事的话,就不用解释。”

“我当然不想谈论。不过我得请求你,今晚让我待在这儿。”

他飞快地又深深地鞠了一躬。他说:

“贡达小姐,要是两百年前遇到你,我会把剑放在你的脚下。不幸的是,如今这个时代不相信剑。但是我愿意把我的生命和我的房子都放在你的脚下,感谢你选择了让我来帮助你。”

“谢谢。”

她坐了下来,疲惫地摘掉帽子。帽子从她手里掉到地上,他连忙捡了起来。他走到窗前,拉上窗帘,说道:

“和我一起在这儿是安全的,就像待在我的祖先们守护的城堡里一样安全。那是他们最宝贵的东西。”

“给我支烟。”

他把打开的烟盒递给她,按燃金色盖子的黑色金属打火机,稳稳地举到了她面前。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看进她那双苍白的大眼睛的深处。那双眼睛是如此平静而坦率,却隐藏着一个他无法刺探的秘密。

他坐下来看着她,身子靠在椅子扶手上,灯光映着他金色的头发。他说:

“你知道吗?是我得谢谢你。不仅仅是感谢你来,而且还要感谢你在众多夜晚中选择了今晚来。”

“为什么?”

“很奇怪。我简直要认为老天在照看着我们。也许,你杀了一个人是为了拯救另外一个。”

“我?”

“你杀了一个人。请原谅我提起这件事,对你来说肯定不太愉快。但是请相信,我不是在责备你。毕竟人们总是拿谋杀小题大做。杀人要比被杀光荣得多。”

“可你不认识格兰顿·塞尔斯。”

“我没必要认识他。我认识你。这个世上最大的错误就是认为所有生命都是完全平等的。可事实上,有些人的生命就算用未来的几百万条生命都无法取代。人们追捕谋杀犯,可他们应该追问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问题是,被谋杀的那个人是不是值得活着。拿你这件事来说,要是你认为需要杀了他,他又有什么理由活着呢?无论他是谁,无论他做了什么,单凭这一点,人们所谓你犯的罪就是正当的行为。若是没有你的存在,一千条生命又算得上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