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小说 第六章 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第2/6页)

“瑞吉,我们必须得去热水镇[2]。”她开口说道,“这次我会全放在暗黑酋长那儿。他会去操作,玛丽亚说,她非常确定——是迪基告诉她的——很有把握。另外,艾伦夫人答应帮我买那个法国香水,真货,你先给她一百块订金就行……这儿的马丁尼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对了,瑞吉,我司机的工钱昨天就该给了……还有,瑞吉……”

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只是沉默地听着,或者他回答了什么,但无论是他还是拉萝都不知道。喝空的酒杯在他的胳膊旁边放着,但他没有再叫一杯,不过拉萝已经在啜饮着她的第三杯了。

一位容光焕发的绅士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拉萝懒洋洋地朝对方点了点头。绅士因为刚刚听到的什么笑话而神秘地爆笑,拉萝也高声地笑了起来,露出了晶莹的贝齿。而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只是看着空中微微一笑。

然后他扔给酒保一张二十美金的钞票,没等找钱就走了。酒保连忙对着他的背影深鞠一躬。

“瑞吉,我最喜欢的,”往衣帽间去的路上,拉萝攀着他的手臂,低声说道,“就是你花钱时的那副样子。”

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笑了一笑。笑的时候,他的嘴唇会抿成一条线,下唇微微向外突出,苍白而瘦弱的脸颊上,会讽刺地出现两个深深的小酒窝。他有着金黄色的头发和银蓝色的眼睛,高挑挺拔,一丝不苟。他这副身材天生就是为制服和晚礼服准备的。

在衣帽间里,他为拉萝拿起围脖,白色的貂皮慵懒而温柔地拥住了她的肩膀。

坐在他那辆杜森堡厚实的垫子上之后,她伸展双腿,将她那香气袭人的一头黑发倚在了他的肩膀上。

“对不起,我输了钱,”她慵懒地低声说道,“好在不算太多。”

“一点儿都不多,亲爱的。你玩得开心就好。”

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突然感觉到很累。他的双手沉重地垂在两膝之间,但他却无力将其举起。

车子平滑地停在了一栋雄伟的大楼门前。从玻璃门望进去,金碧辉煌的大堂里还亮着柔和的灯。

“什么?这就送我回家了?”拉萝皱起她那小巧的鼻子问道,“不让我去你那儿吗?不让我跟你说晚安?”

“今晚别去了。你不会介意吧?”

她耸耸肩膀,紧了紧下巴底下的貂皮围脖。然后她迈下车子,扭头说道:

“给我打电话。要是高兴的话——我会接的。”

车门关上了,车子向前冲去。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靠上椅背,双手垂在两膝之间。

在贝弗利日落酒店门前下车时,他对司机说:

“约翰逊,明天不用来了。”

他本来没打算说这句话,但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了。

他迅速地穿过大堂,挟在腋下的手杖摇晃着。他上了楼,进了房间。在他的套房里,柔和的灯光在柔软的地毯上投下一圈圈光晕,长长的窗帘似乎吞噬了下面那遥远的城市传来的一切声音。他换上一身绸缎睡衣,走到桌前。桌上放着一个水晶瓶和几个一尘不染的玻璃杯。他拿起一个杯子,犹豫了一下,又放了回去。他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沉睡的城市上空闪烁的灯光。

一切是如此突然又如此简单。他本来没想签那张支票;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他身上全是麻烦,就像一张密实的大网,烦得他都不想去解开;而现在他解脱了,他本来以为那一招毫无用处,但却因此而得到了解脱。

他还有别的债务:酒店的钱、拉萝的新车、裁缝的账单,给休格特·多赛买的钻石手镯,上次办的聚会——可卡因太贵了,还有给洛娜·韦斯顿买的黑貂大衣。虽然几个月来已经对自己说过很多次,但此刻他却第一次突然意识到,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过去的两年里,他其实一直隐约而不太确定地有所感觉;但是几百万家产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消失的;总有东西可以变卖、抵押、借贷;总有人愿意借给他钱。可是这一次,他只剩下了银行账户上的几百美金,上了锁的保险箱,还有没付的账单。明天,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伯爵会被要求解释一笔坏账。他不会去解释的。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伯爵的生命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晚上。

这个想法让他变得彻底漠然,甚至于漠然面对自己的漠然。下面那些窗户透出的昏暗灯光里,人们正在比地狱更加不堪的痛苦中挣扎,只为延续宝贵却又卑微的生命,可是他却要轻易而厌倦地放弃这份礼物,就好像扔给服务生一笔小费似的。

十五年前,作为这个骄傲而古老的名字的最后一个后裔,年轻而傲慢的他被革命者从德国驱逐了出来。那个时候,他口袋里有几百万家产,心里充满了耻辱。他游遍了世界各地,每到一处,都任意地抛撒钱财与灵魂。看日历的时候,他知道是过去了十五年;可看进自己灵魂的时候,却好像是过去了十五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