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小说 第六章 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

亲爱的贡达小姐:

我可以夸口说,我做过人生在世所渴求的一切,除了给一位电影明星写信。现在,我要用这件事来完成我的记录。你每天都要收到几千封信,所以肯定对我这封不感兴趣。不过我甘愿为大海贡献这么一滴水,没别的理由,就是我愿意,这是最后一件我还愿意去做的事情。

我不会告诉你我多喜欢你的电影,因为我根本就不喜欢。我觉得它们是这个世上最俗艳的东西。恐怕写这封信的我,是一个讨厌的仰慕者。提到仰慕者这个词,我还真是有些犹豫,因为仰慕这种美德早就已经消亡,如今的仰慕只是徒有其名,只会冒犯仰慕的对象。我不会说你有多美丽,因为如今的世界已然拜倒在丑恶脚下,美丽只是个危险的诅咒。我不会告诉你,你是当世最伟大的女演员,因为伟大是这个年代最伟大者瞄准的目标,而他们的枪法精准而无情。

我什么都经历过了,所以感觉好像刚看完一场三流垃圾电影,行走在脏乱的小巷。我喝光了所谓的“生命之杯”里最后一滴,才发现除了寡淡的清汤,里面一无所有。嘴里萦绕着它令人作呕的味道,我竟然比没喝时还饿,可是却一点儿也没有再吃些什么的欲望。

如今我坐在这里给你写信,我觉得还有把这些说出来的价值,这只是因为,我在你身上发现了最后一个例外,最后一点让生命有所不同的火花。不是你的美丽,不是你的名气,也不是你伟大的艺术。不是你扮演的那些女人——因为你从没扮演过我在你身上看到的那种角色。我知道那是真正的你,这是我仅存的信仰。它没有名字,它深深地迷失在你眼眸之外,在你的一举一动之外。人们可以对它挥舞旗帜,为它举起酒杯,甚至为了它加入最后一场圣战——如果时至今日,圣战仍有可能。

在银幕上看到你的时候,突然之间,我知道生命是如何辜负了我。我知道了自己本该有的模样,我知道了——紧张、无助而恐惧地知道了,渴望意味着什么。

我说了,我正在谢幕。我的意思不是我已生命垂危。不过,我没有选择死亡的唯一原因,是因为我的生活已经如同坟墓般空虚,死亡对于我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我任何时候都可以坦然地迎接死亡,没有人——甚至包括现在写下这些字的人——会觉得有任何不同。

但是在我离开人世之前,我希望尽我未尽的愿望,我将向你致以我最后的敬意。在你身上,我看到我想要的世界。将死之人向您致意![1]

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 加利福尼亚,贝弗利山,贝弗利日落酒店

五月五日的晚上,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签了一张一千零七十二美元的支票,但他的银行账户里其实只剩下了三百六十块钱。

拉萝·詹斯耸了耸肩膀,低声说道:

“我们真的没必要停手,瑞吉。要是再让我多待一会儿,我肯定能赢回来。”

他说:“对不起,我有点累了。不介意的话,我们现在就走?”

她扬起头,不耐烦地起身,长长的珍珠耳坠像粉色的雨滴在她的肩上摇晃。

黑色的大衣和裸露的白色后背挤挤挨挨地围在轮盘赌桌旁。桌子上方低垂着的巨大白色灯泡套着一个倾斜的灯罩,在蓝色烟雾弥漫的幽暗中映出一池黄色的光晕。光晕的边上是一圈人头,有的五官精致,有的一头金黄色的波浪,有的则满头银灰,小巧的粉色耳朵挂着闪耀的钻石。他们全都弯着腰,看筹码你来我往,或是听着突如其来的寂静中,什么东西在嘶嘶作响。

“你怎么了?瑞吉?”拉萝·詹斯问道,将自己柔软的小手放到了他黑色的衣袖上。“我得说,今天晚上你可不是一个好搭档。”

“亲爱的,只要迷人的你一出现,我就总是无能为力。”他冷淡地答道。

“来杯酒吗?瑞吉?走之前再来一杯。就一杯?”

“你想喝就喝。”

穿过一道拱门,黑色的吧台上,一排玻璃酒杯在烟雾中闪闪发光,仿佛一串倒置的银铃。轻柔的乐声不知从何处响起,回旋着打断尖锐而高亢的音符。

拉萝·詹斯缓缓地将酒杯举到唇边,好像累了似的。她的一举一动总是那么缓慢,透着最为优雅的疲乏与懒散。她圆润的双臂和肩头都裸露着,被太阳晒伤了。上面有一层柔软的绒毛,只是谁都看不见,不过猜想起来,恐怕就像桃子的绒毛一样,谁都忍不住想摸一下。她缩着肩膀,一只胳膊支在吧台上,用手背托着下巴。她那小巧的手上有一个个小窝,纤细的手指优雅地垂着。她戴着一枚简单的戒指,上面镶着一颗巨大的珍珠,就像她的肩头一样圆润而淡淡地泛着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