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小说 序言

一九三四年,安·兰德写了两个版本的《理想》:第一个版本是小说(比《一个人》的篇幅要长百分之五十),因为对其不够满意,她只进行了小幅度的修改;随后,她又将其改写成了一出完美的舞台剧。无论哪一个版本,在被安·兰德视为文学(除诗歌外)要素的四个方面,都是相同的:两个版本里面,几乎完全相同的人物讲述着相同的故事,传达着相同的主题;尽管剧本在后期的编辑加工中进行了较大的调整,但两个版本都体现了安·兰德独一无二的文风。而虽然决定不出版《理想》的小说版,但安·兰德还是将其打字稿原封不动地保存在了她的办公室。

为什么要把《理想》改写成剧本?安·兰德从未对我讲过这一点。但据我所知,根本原因在于这两种文学形式在认识论上的区别。小说运用且只运用概念来呈现它的事件、人物,以及经验体系。而戏剧(或电影)则同时运用概念及感知;后者指的是观众对实体演员的行动、对话等所进行的观察。例如,有一部小说被忠实地改编为了电影。读小说的时候,所有的体验都是完全通过阅读而获得的;偶尔你也会想亲眼看看某个人物或某起事件,但那愿望并不迫切,往往转瞬即逝。而在电影里,某种形式的对话作为概念性的元素是必不可少的,电影这一媒介的本质就决定了观众必须看,而且是持续地看。读小说时,你可能会被深深地吸引,好奇书中的场景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可看银幕上的场景时,你绝不会好奇它读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好的小说家的确会致力于让他们笔下的人物栩栩如生,但他们的努力往往为形式所限。无论天赋几何,他们始终无法给读者提供一种真正可感知的体验。因此,我们这里要提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如果一个故事的性质决定了它必须拥有这样的体验,那该怎么办?如果只有通过运用感知的手段(当然要与概念的手段相结合),它的基本要素才能被准确地呈现与理解,那又该怎么办?

提到这样的要素,《理想》中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凯伊·贡达那高贵的美丽,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美丽。这出戏的基础就是这种特定的美。这种美不仅属于女主人公,还属于一位迷人的银幕女神——从而令她得以成为数百万人的理想的化身。如果凯伊·贡达的这一特质不足以令人信服,那么这个故事就失败了。而关于这一问题,在其他条件都相同的情况下,感知的手段似乎可以轻松地战胜概念的处理方式。无论多么伟大的作家,当他用笔来描述女星葛丽泰·嘉宝或是年轻的凯瑟琳·赫本时,永远无法充分地传达她们那光彩照人的脸庞有多么完美(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可是,如果是在银幕上看到她们(也许没有舞台上那么清晰),观众只需一眼就能领会。(我之所以选择这两个例子,是因为她们是安·兰德最喜欢的女电影演员,而且嘉宝正是凯伊·贡达的创作灵感。)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理想》也需要感知的元素。无论在哪一个版本中,这个故事都相当迅速地向我们展示了众多的人物——每一个都很典型,都代表着“人类背叛自己理想”这一主题的一个变体,每一个都出现在一个单一而简短的场景当中。这些人物都被刻画得能言善辩,但正是因为细节的匮乏,才需要如此的风格化。由于这种相对的简洁,在安·兰德改变作品的形式后,人物的特色并没有缺失太多,反而获得了一种重要的价值。由于人物出现的时间过短,我认为,单纯的描述无法传递令人信服的真实体验——例如,无法令每个人物都栩栩如生。相反,在舞台上,就算一个小角色都能立刻令人信服;我们只需要注视着舞台,就可以看见并听到他或她的面孔、身体、姿势、步法、服饰、眼神、语调,凡此种种。

还有第三个因素。无论哪一个版本,《理想》都像安·兰德所定义的那样,只有故事,没有情节。(是她首先指出了这一点。)它的开头和结尾在逻辑上相互呼应,可是凯伊·贡达从一个背叛者到下一个背叛者的追寻过程,却并没有呈现出一个渐入高潮的合理进展。所以,或许安·兰德认为,作为一部小说,这个故事可能有点缓慢,可能读起来更像一系列静态的人物速写。相比之下,由于持续的身体动作,戏剧可以更加容易地展示一个故事的进展,哪怕它没有情节。当然,身体动作自身,在舞蹈以外的任何艺术形式中都没有美学价值。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在某些情况下,它或许可以对一部作品过于静态这个问题有所帮助。

当然,以上几点并不意味着小说这一形式可以被轻视。在创造感知世界的过程中,小说获得了极大的自由。这一纯粹的概念本质,使它得以在多个方面创造并实现一种复杂性。而这一复杂性的伟大与有力是戏剧所难以匹敌的。如果说舞台上的凯伊·贡达更为真实,那么达格妮·塔格特[1]则并非如此;我们在书里看到的她远比一个讲台词的女演员更为真实。原因在于,要想充分理解她的本质与力量,绝不能单单依赖于她的对话以及可观察到的动作,还要依赖于我们从小说中那些不可感知的元素里得到的信息。举三个明显的例子,小说告诉了我们她的所思所想,她的过去,以及按照自然法则,无法搬上舞台甚至搬进电影的诸多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