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福楼拜的鹦鹉(第5/6页)
在鲁昂的最后一天,我驾车到了克鲁瓦塞。天上正下着诺曼底雨,轻轻的,密密的。以前只是塞纳河岸边的一个背靠着青山的遥远村落,而现在已经被淹没在一片砰然轰响的港区。打桩机轰轰震响,起重机挂在你头顶,塞纳河商船穿梭往来。经过的卡车把不可缺少的福楼拜酒吧的窗户震得哐当哐当响。
古斯塔夫注意到并也赞赏东方人把亡故之人的房子拆掉的习惯;因此,也许他不会因他自己故居遭到毁灭而像他的读者、他的追随者那样难过。用受损麦子炼酒的工厂后来也被拆除了;一家大型造纸厂现在矗立在工厂原址,显得更合适。福楼拜故居所剩下的只是沿路走去几百码远的一座独层的凉亭:当作家比平时更需要独处时,他就会隐居到这座夏日用的房子里。现在看来,小屋简陋、没有棱角,但是至少它有着特殊的意义。在外面平台上,一段长笛形柱状的树桩竖立在那儿,纪念《萨朗波》的作者。树桩挖自迦太基。我推开大门;一条阿尔萨斯牧羊犬叫了起来,一位白发苍苍的看门人走过来。她没穿白外套,而是穿着一件裁剪讲究的蓝色制服。当我开始用法语说话时,想起了《萨朗波》的迦太基译者们的特征:每一个人都在胸口文一只鹦鹉,作为职业的标志。而今天,玩金属地掷球的非洲人,在棕色的手腕上绘了一个毛的画像。
那座凉亭只有一间房间,方形的,房顶呈帐篷形状。这让我想起了费莉西泰的房间:“它的神气,既像一座小教堂,又像一个集市。”这也是福楼拜式的诡异风格:一个颇具嘲讽的组合——无足轻重的小玩意儿与庄严肃穆的遗迹并行不悖。展示的物品摆得很糟糕,我常常不得不跪在地上斜着眼朝橱柜里看:姿势虔诚,又像是一副在旧货店里寻宝的样子。
费莉西泰在她一堆杂七杂八的零碎物品中找到了慰藉,这些东西纯粹是凭借着主人的热爱而维系在一起的。福楼拜也一样,让琐事保留着带着种种问忆的芬芳。在他母亲死后的几年里他仍然有时提出要她的旧围巾与帽子,然后拿着它们坐下来梦游一会儿。到这个克鲁瓦塞的凉亭的访客几乎会有相同的感受:漫不经心地摆在那儿的展览品随意地捕捉着你的心。肖像,照片,一尊泥塑半身像;烟管、一个烟草罐,一把拆信刀;一只张着大嘴的蟾蜍墨水池;那尊站立在作家的书桌上的金佛陀倒是从未惹他气恼;一绺头发,自然,比在照片里的金黄色要深一些。
两件放在边柜里的展览品很容易错过:一只小杯子,福楼拜在去世前的一些时候从这只杯子里喝下了最后的一口水;还有一块皱巴巴的白色手帕,他用它来擦拭着自己的额头,这也许是他生命中最后的手势。如此普通的道具,似乎不够激起悲恸和感动,却使我感觉到自己在亲临一个朋友的死亡。我几乎感到尴尬:三天以前,我无动于衷地站在亲密的战友惨遭杀害的海滩上。也许,这是与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做朋友的好处:你对他们的热情永远不会冷淡下去。
这时,我看到了它。在一个高高的食品橱顶端,蹲着另一只鹦鹉。同样是亮绿色。同样,一方面根据看门人的说法,另一方面,根据栖木上的标签,福楼拜在写《一颗质朴的心》时,从博物馆借来的正是这只鹦鹉。经允许,我把第二只露露拿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只展示柜的角上,拿开了他的玻璃圆顶。
你如何将两只鹦鹉作比较?一只早已被记忆和比喻理想化了,另一只咯咯叫着闯了进来。我最初的反应是,第二只没有第一只来得真实,主要原因是它有着更为温和的神情。它的头在身子上方更直些,而且它的表情没有主宫医院的那只鹦鹉的表情惹人恼怒。于是,我意识到了其中的荒谬:毕竟福楼拜没有机会选择鹦鹉;甚至就是这第二只鹦鹉即便看起来陪着他会安静些,也许几个星期后也会让人烦恼起来。
我向看门人提到了真实性的问题。不难理解,她站在她自己的那只鹦鹉一边,信心十足地不理会主宫医院所说的话。我寻思着,是否有人知道答案。我寻思着,除了我在追究以外,这对别人来说是否有意义,而我早就轻率地把重要性的筹码压在了第一只鹦鹉上。作家的声音——是什么使你认为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找到它?这是第二只鹦鹉发出的反驳。当我站在那儿看着这只可能并非真实的露露,阳光照亮了房间里的那个角落,使鹦鹉的羽毛黄得更加鲜明了。我把鹦鹉放回原处,心中想:我现在的年龄比福楼拜任何时候都要大。这似乎有些放肆;忧伤与不配。
是不是任何时候都是死亡的恰当时候?对福楼拜来说不是;对乔治·桑也不是,她没有活到读一下《一颗质朴的心》。“我仅仅是为了她才开始写它的,只是为了让她高兴。她去世时这个故事正写到一半。因此这里有我们所有的梦想。”没有梦想,没有作品,也没有后来因未写完的作品而凄凉落寞,那样是不是更好呢?弗雷德里克和德洛里耶策划好的妓院之行,期盼的快乐,于是,多年后,他们有的不是行动的记忆而是过去期盼的记忆。也许,我们应该像他们一样,欣赏未达目的的宽慰?那会不会使记忆更加干净,不那么痛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