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福楼拜的鹦鹉(第3/6页)

其他的房间里摆着十八与十九世纪的医疗器械:沉重的金属遗物很醒目,一个灌肠机的口径甚至使我都大吃一惊。当时的医学一定是个令人兴奋、不顾一切、充满暴力的行业;而现在,药丸和官僚作风便是它的全部内容。或者说,是不是过去比现在更带有地方色彩?我研究过古斯塔夫兄弟阿希尔的博士论文:其命名为《绞窄性疝手术时的思考》。兄弟间的相似之处:阿希尔的论文后来成了古斯塔夫的一个比喻。“我觉得,看到我所处时代的一切愚蠢,汹涌的仇恨之浪潮令我窒息。粪便涌到嘴里,我就像是患了绞窄性疝症。但我想把它留下来,让它凝固,使它变硬;我想要把它调成一种糨糊,用它来覆盖十九世纪,就像人们用牛粪涂抹印度的宝塔一样。”

  把刚见过的福楼拜纪念馆与医学馆放在一起,开始会觉得很奇怪。但当我想起莱蒙那幅著名的福楼拜解剖爱玛·包法利的漫画时,才意识到其中的道理。漫画里,小说家得意地从他的女主人公的体内扯出心脏,用一把大叉把鲜血淋淋的心脏举在手里挥动着。他把心脏高高举起,像举着一个珍贵的外科展示品,而漫画左边,刚好可以看得见受到冒犯的斜着身子的爱玛的一双脚。作家是屠夫,作家是敏感的野兽。

这时,我看到那只鹦鹉。它被放在一个小小的壁橱里,亮绿的羽毛,得意洋洋的眼神,侧着头像是在询问。在Psittacus的栖木的一端题有这样的字样:“古斯塔夫·福楼拜借于鲁昂博物馆,在创作《一颗质朴的心》时置于他的案头,被唤成露露,是故事中主人公费莉西泰的鹦鹉。”一封福楼拜书信的复印件证实了这样的事实:他在信中写道,这只鹦鹉在他的案头放了三个星期,后来一看到这只鹦鹉,他就开始心烦意乱起来。

露露被保存得很好,羽毛鲜艳,它的目光一定像它一百年前那样,叫人心烦意乱。我呆呆地注视着这只鹦鹉,吃惊地感觉到,自己对作家产生了火热的激情,虽然他倨傲地禁止子孙后代对他本人产生兴趣。人们重塑了他的雕像;拆除了他的故居;他的书籍自然有它们自身的生命——对他作品的反应不等于对他的反应。但是在这儿,在这只并不特别的绿色鹦鹉身上,它用一种既普通又神秘的方式保留着某种东西,使我觉得,自己几乎早已认识这位作家。我既感动又高兴。

在回旅馆的路上,我买了一本学生版的《一颗质朴的心》。也许你知道这个故事。那是关于一个未受过教育的穷苦女佣的故事,她名叫费莉西泰,她给同一位女主人做了半个世纪的佣人,任劳任怨地把内己的生命奉献给了他人的生命。她先后把自己的感情付出给了一个粗野的未婚夫、她女主人的孩子们、她自己的侄儿以及一位手臂长了恶性肿瘤的老人。自然,这些人都从她身边消失了:他们有的死了,有的离开了,或者完全把她忘了。这并不令人吃惊,一种靠宗教的慰藉弥补了人生的凄凉的生存。

在费莉西泰的那些不断消失的感情维系中,最后一个消失的是露露,这只鹦鹉。当他后来也一命呜呼的时候,费莉西泰将他的身子制成了标本。她把心爱的旧物保留在她的身边,甚至跪在他的面前作祷告。在她简单的头脑中出现了一种宗教教义上的混乱:在传统意义上,圣灵是以鸽子形象显现的,她想知道如果以鹦鹉来显现会不会更好。当然她拥有她的合理逻辑:鹦鹉与圣灵都会讲话,而鸽子不会说话。在故事的结尾,费莉西泰自己也去世了。“她的嘴角含着微笑。她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缓慢,每一次跳动听起来都更遥远一些,就像泉水在干涸、回声在消失一样;当她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看到一只巨大的鹦鹉在她头顶盘旋,天堂的大门在为她开启。”

  语气的控制至关重要。请想象一下创作这样一个故事的技术难度:故事里,一只制作得很糟糕的标本鸟,名字滑稽可笑,最终却成了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中的一位;而且写作的意图既不是讽喻,不是情感宣泄,也不是亵渎神灵。进一步想象一下,还是从一个无知的老太太的视角来讲述这个故事,又不能使故事听上去有贬义或忸怩作态。然而,《一颗质朴的心》的目的却完全在别处:这只鹦鹉是福楼拜式的诡异风格的一个完美而有控制的典范。

如果我们希望(并且不顾福楼拜的意愿)的话,可以对这只鹦鹉另作阐释。例如,在作家未老先衰的生命与费莉西泰年老体衰的生命之间潜藏着一种相关性。批评家对此进行了探索。两人都很孤独;两人的生命都因失去亲人而变得暗淡;两人虽然都满心忧伤,但却坚韧不拔。那些乐于进一步探究的人会说,费莉西泰被邮车撞倒在去翁弗勒尔的路上这一起事故,是暗暗指涉古斯塔夫第一次犯癫痫病之事,他在阿沙尔堡郊外的路上突然发病。我不清楚。一个指涉隐藏到什么程度才会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