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一根小羽毛 在天花板下飘

一根小羽毛在天花板下飘

“……夏尔……一副神不守舍的怪相,眼睛朝着上面什么地方看……”这几句话我写在前一章的最后一个段落里。但是夏尔,他又是在看上面什么呢?

一个微小的东西在天花板下抖抖索索;一根极小的白羽毛,慢悠悠地飘动,落下,升起。在这张摆满盘子、瓶子和玻璃杯的长桌子后面,夏尔站着,一动不动,头微微向后昂,这时候客人一个个被他的姿势弄糊涂了,开始跟着他的目光看。

夏尔观察小羽毛飘泊不定时,感到一种焦虑;他想到的是这几个星期以来他惦念的天使用这个方法告诉他,自己已经到了这里什么地方,很近。可能天使被逐出天庭以前,受了惊吓,从翅膀里掉落这根小羽毛,肉眼难辨,犹如焦虑的痕迹,犹如与星辰共同度过的快乐时光的回忆,犹如一张名片来说明自己降临和宣布末日到来。

但是夏尔还没有准备好面对末日;末日,他宁愿把它放到以后再说。病中母亲的画面出现在他面前,他感到揪心。

可是小羽毛在这里,它上升又降落,这时在客厅的另一边,拉弗朗克也在朝着天花板看。她举起手伸出食指,好让羽毛在上面登陆。但是羽毛躲开拉弗朗克的手指,继续自己的漫游……

一场梦的终结

在拉弗朗克举着的手的上方,小羽毛继续飘泊不定,而我想象二十来个人,在一张大桌子四周,目光朝着空中,即使并没有羽毛在上面飘;他们尤其感到困惑和紧张的是,那个令他们害怕的东西既不在他们正面(如一个可以杀死的敌人),也不在下面(如秘密警察可以清除的陷阱),而是在他们头顶上什么地方,像一个看不见的威胁,不具形体,无从解释,抓不住,罚不着,刁钻神秘。有几个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我坐在长桌子一头,毫无表情,看见斯大林在咕哝:“都给我安静,胆小鬼!你们怕什么?”然后声音提高了:“你们都坐下,会议还没散呢!”

莫洛托夫在窗边向他提示:“约瑟夫,有人在暗中策划。据说要把你的雕像都推倒。”然后,他在斯大林嘲讽的目光下,在他沉默的压力下,顺从地低下头,回到桌前的椅子坐下。

当大家都回到各自的位子上,斯大林说:“这就叫一场梦的终结!所有的梦都有一天要终结的。这既是预料不到的也是不可避免的。你们这些庸才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大家都一声不吭,唯有加里宁不知道自我控制,高声说:“不管发生什么,加里宁格勒永远是加里宁格勒!”

“说得有道理。我很高兴知道康德的名字从今以后与你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斯大林回应说,愈来愈感到有趣。“因为你知道,对康德这是实至名归。”他的笑声既孤独又快活,在大厅里飘荡很长时间。

拉蒙在玩笑结束时的哀歌

斯大林的笑声传得很远,在客厅里幽幽颤动。夏尔在放饮料的长桌子后面,眼睛一直盯着拉弗朗克竖起的食指上空那根小羽毛,拉蒙在这些仰起的头颅中间,看到时机已到高兴得不得了,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静悄悄带着朱丽溜走。他左右寻觅,但是她不在。他总是听到她的声音,她最后几句话听起来像是劝诱。他总是看到她美妙的屁股,一边远去一边向他打招呼。她是上卫生间了?去补妆?他走进一条小过道,在门口等候。好几位女士出来,用怀疑的目光瞧他,但是她没出现。太明白了。她已经走了。她把他支开了。一下子,他只想离开这个令人无精打采的集会,一刻也不久留地离开,他朝门口走去。但是凯列班在离那里几步远的地方,端了一个托盘出现在他面前:“我的上帝,拉蒙,你怎么愁眉苦脸的啊!快来喝杯威士忌吧。”

跟朋友还能赌气么?他们出其不意相遇还是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既然周围这些傻子都像给催眠了似的,目光朝着高处看,朝着同一个荒谬的地方,他还不如单独跟凯列班一起脚踏实地,像在一座自由小岛上说些知心话。他们停下,凯列班为了说点什么开开心,讲了一句巴基斯坦语。

拉蒙(用法语)回答:“祝贺你,亲爱的,你出色的语言表现。但是你不但没让我开心起来,反而让我忧愁更深了。”

他在托盘上取了一杯威士忌,喝下,把杯子放回,又取了第二杯,拿在手里:“你和夏尔编造了巴基斯坦语的闹剧,为了在社交鸡尾酒会上寻开心,社会上你们只是几位势利人可怜的当差而已。故弄玄虚寻开心可以保护你们。然而这曾经是我们大家的战略战术。我们很久以来就明白世界是不可能推翻的,不可能改造的,也是不可能阻挡其不幸的进展的。只有一种可能的抵挡:不必认真对待。但是我看到我们的玩笑已经失去其能力。你强迫自己说巴基斯坦语寻开心。也是白费心,你感到的只是疲劳与厌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