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阿兰与夏尔 经常想念母亲(第2/3页)

但是怎么啦?她忘了自己的决心吗?如果试图救她于不死的人不再活着,她为什么不把自己溺死呢?为什么最后自由了她又不想去死了呢?

生命出其不意重新获得,倒像是一记撞击,击碎了她的决心;她不再有力量保持她要寻死的毅力;她发抖了;突然失去了一切意志、一切魄力,机械地朝着她抛弃汽车的地方游去。

她回家

徐徐地,她感觉水愈来愈浅,脚在水底立住,站了起来;她把鞋子遗失在河泥里,没有力气去找;她赤脚走出水面,朝着公路往上走。

重新发现的世界对她露出一张冷淡的脸,立即引起她心头一阵焦虑:她没有车钥匙!丢在哪里了?她的裙子没有口袋。人朝着死亡走去时,是不在乎一路上丢了什么的。当她走出汽车时,前途不再存在。她没有什么需要隐藏的。而现在,突然一切都需要隐藏了。不要留下任何痕迹。焦虑的心情愈来愈强烈:钥匙在哪里?我怎么到家呢?

她现在就在汽车旁边,她拉车门,奇怪的是,车门开了。钥匙留在仪表板上等着她。她坐在方向盘前,用她赤裸的湿脚去踩踏板。她一直在抖。也是冷得发抖。她的衬衫、她的裙子湿淋淋浸透河里的脏水,往下滴。她旋转钥匙,开车走了。

那个要把生命强加在她头上的人是溺死了。那个她要杀死在自己肚子里的人活了下来。自杀的念头从此一笔勾销。不再重复。青年是死了,胎儿是活的,她将竭尽全力务使发生的事不让谁发现。她在发抖,她的意志在苏醒;她只想到眼前的事:怎样走出汽车而不让人发现?怎样穿着湿透的裙子神不知鬼不觉从门房前溜过去?

这时候,阿兰感到肩上猛烈一击。

“小心,白痴!”

他转身,看到身边人行道上一个女青年,步子坚挺快速超过他。

“请原谅,”他朝着她的方向喊(声音很低)。

“傻瓜!”女青年回答(声音很高),没有转身。

赔不是的人

阿兰独自在工作室里,感到肩膀一直隐隐作痛,心想前天路上那个女青年把他撞得那么利落,应该是存心的吧。他忘不了她用刺耳的声音叫他“白痴”,他又听到自己哀求说“请原谅”,接着应声的是“傻瓜”。又一次他又莫明其妙地请人原谅!为什么总是这种愚蠢的赔不是的反应?这段回忆他摆脱不开,觉得需要跟人说说话。他给玛德兰打电话。她不在巴黎,她的手机关机。他拨夏尔的号码,一听到他的声音,他就道歉:“不要生气。我心情很不好。需要聊聊。”

“来得正好。我心情也不好。但是你,怎么一回事?”

“因为我跟自己生气。我这人为什么碰上什么总觉得是自己错?”

“这不严重。”

“觉得或不觉得自己错。我想问题都在这里。人生是人与人的一种斗争。这谁都知道。但是这种斗争在一个多少说是文明的社会里是怎样进行的呢?人不能够一照面就互掐。不这样做,那就试图把罪过耻辱套在别人头上。能够嫁祸于人的人总是赢家,承认错误的人总是输家。你走在路上,一心在想自己的事。迎面来了一个女孩,仿佛世界是她一个人的,左右不看一眼直往前冲。你们撞上了。接着是弄清真相的时候。谁接下来吼别人,谁接下来道歉?这是一个典型的情境:事实上,两个人都既是撞人者也是被撞者。可是,有一些人立即自发地把自己看成撞人者,从而像是有罪的人。另有一些人立即自发地总是把自己看成被撞者,从而维护自己的权利,准备着指控别人,让他受罚。你,处在这种情境下,你道歉还是指控他?”

“我,肯定是道歉的。”

“啊,我的可怜虫,你因而属于赔不是的这拨人。你想用你的赔不是来息事宁人。”

“当然。”

“你错了。谁道歉谁就是在宣称自己有错。你若宣称自己有错,你就是在鼓励另一人继续侮辱你、揭发你,公开地,直至你去死。这是第一声道歉命中注定的后果。”

“这倒是的。不应该道歉。但是,我宁可世界上大家为什么事都毫无例外地、无用地、过分地道歉,道歉得大家难以应付……”

“你说这话的声音好凄凉啊,”阿兰惊讶地说。

“两小时以来我想的只是我母亲。”

“发生什么了?”

天使

“她病了。我怕这次很重。她刚给我来过电话。”

“从塔布打来的?”

“是的。”

“她一个人?”

“她有个兄弟在她家。但是他比她还老。我想马上开车过去,但是不可能。今晚我有一笔生意不能取消。一笔愚蠢之至的生意。但是明天我去……”

“很有意思。我常想到你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