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骚乱的信息

12

一八四八年,阿尔玛开始忙着写她的新书《北美苔藓全集》。在过去的二十六年里,她已经发表了其他两部著作——《宾州苔藓全集》和《美国东北部苔藓全集》,这两部叙述详尽的巨著,都由她的老友霍克斯精美地出版。

阿尔玛的头两部著作受到植物学界的青睐。她在数本著名的期刊中得到讨喜的评论,被公认为苔藓分类学的天才。阿尔玛对这一学科的掌握,不仅来自对白亩庄园及周遭苔藓所做的研究,也来自与全国和世界各地的植物收藏家进行的标本交易。这些交易很容易执行——阿尔玛早已知道怎么引进植物,而苔藓的运送毫不费力。你只要将之干燥、装箱、运上船,它们即可在旅程中成功存活下来。苔藓几乎不占空间,几乎没有重量,因此船长不会介意多装一件货物。苔藓永远不腐烂。干燥的苔藓是运输的理想选择,事实上,人们使用苔藓作为包装材料已有数世纪之久。确实,阿尔玛在她的探索之初即发现,父亲的码头仓库已经塞满数百种来自全球各地的苔藓,它们全部隐藏在被人遗忘的角落和木箱中,完全被人忽视、未经审视——直到阿尔玛放在显微镜下观察。

通过这些探索和引进,阿尔玛得以在过去的二十六年里,收集了近八千种苔藓,她把这些苔藓保存在特殊的标本箱中,存放在马车房的干草棚内。在当时全球苔藓的研究领域中,她的知识体系算是异常丰富,尽管她本身从未离开过宾州。她与从火地岛到瑞士各地的植物学家保持通信,关注在比较晦涩的科学期刊上激烈进行的分类学论战,比如关于这或那枝平藓属或小金发藓属植物是一种新植物,或只是某种已被记录在案的植物的变种。有时候,她用自己精心阐述的论文发表自己的意见。

而且,她现在用自己的全名发表文章。她不再是“A. 惠特克”,而是“阿尔玛·惠特克”。名字没有附上开头字母——没有任何学位的证据,不是任何著名科学协会的会员,甚至连“夫人”这种赋予女士的尊称都没有。很明显,现在人人都知道她是女人,但这无关紧要。苔藓不是竞争性的领域,或许正因如此,她才能够进入这个领域,未遇到任何阻拦。除此之外,还有她本身的不屈不挠。

随着阿尔玛多年来对苔藓世界的了解,她更加明白为什么从前没有人对苔藓做过全面研究:从简单的角度来看,似乎没有什么可以研究。苔藓一般不是由它本身来定义,而是由它欠缺的部分,事实上,苔藓欠缺许多部分。苔藓不结果,没有根,高度不超过几英寸,因为没有足以支撑本身的内部细胞架构;苔藓不能在体内传输水分;苔藓甚至不能发生性关系。(或至少不能以任何明显的方式发生性关系,不像百合花或苹果花——事实上,也不像任何其他花—— 有明显的雌雄器官。)从人类的肉眼观察,苔藓的繁殖是一个谜。因此,苔藓也有一个为世人所知的名称:隐婚——隐花植物门的通俗叫法。

在各个方面,苔藓可能看似平凡、单调、朴素,甚至原始。相比之下,从最简陋的城市人行道上冒出来的最简单的杂草,都还要复杂许多。不过,很少有人了解但阿尔玛却逐渐了解的一点是:苔藓强壮得不可思议。苔藓吃石头,却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反过来吃苔藓。苔藓吞食巨石,虽然缓慢,却具破坏性,一餐持续数个世纪。只要时间够长,一个苔藓部落能使悬崖变成砾石,砾石变成表土。在一层层裸露的石灰岩底下,苔藓部落形成湿淋淋、有生命的海绵,牢牢附着,直接从石头上吸取含钙的水。久而久之,苔藓和矿物质融合在一起,本身变成石灰华大理石。在那坚硬的乳白色大理石表面,你永远看得见蓝、绿和灰色的纹理——古苔藓部落留下的遗迹。圣彼得大教堂本身,即是以这种由古苔藓部落生成并染色的产物建造而成。

苔藓生长在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生长的地方。它长在砖头上,长在树皮和屋瓦上,长在北极圈和气候最温和的热带,也生长在树懒的毛皮上、蜗牛的背上、腐朽的人骨上。苔藓,阿尔玛得知,是在曾被烧毁或成为不毛之地的土地上重新出现的第一个植物生命迹象。苔藓敢于诱使森林重获新生,是一种复活机器。一丛苔藓能够连续四十年呈休眠干燥状态,而后,只要泡个水,即可再度复苏。

苔藓唯一需要的是时间,而阿尔玛逐渐明白,世界能够提供大量的时间。她留意到,其他学者也开始提出相同的观点。到了十九世纪三十年代,阿尔玛已经读过查尔斯·赖尔的《地质学原理》,书中写到,地球远比任何人意识到的更为古老——甚至可能已经有数百万年。她欣赏约翰·菲利普斯的近期著作,他在一八四一年提出的地质年代表,甚至比赖尔的估计更为久远。菲利普斯认为,地球已经历经三个自然历史时代(古生代、中生代和新生代),他还识别出每个时期的化石动植物——包括化石苔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