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使命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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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一年十一月十三日,阿尔玛乘船前往塔希提。

为举办世界博览会,水晶宫 在伦敦刚刚落成。巴黎天文台最近安装了傅科摆 。第一个白人最近看到约塞米蒂谷。一条海底电报电缆通过大西洋。美国自然学家约翰·詹姆斯·奥杜邦寿终正寝;理查德·欧文因古生物学研究而获得科普利奖章 ;宾州女子医学院即将授予学位给头一班的八名女医生;阿尔玛——现年五十一岁——则是一艘捕鲸船上的付费乘客,即将航往南太平洋。

她乘船航行,没有女仆,没有朋友,没有向导。听到阿尔玛即将离开的消息,汉娜克靠在她的肩头哭泣,但即刻恢复理智,请人给阿尔玛做了一批实用的衣服,包括两套特别定做的旅行服装:简朴的亚麻和羊毛连衣裙,有加固的纽扣(和汉娜克经常穿的没有太大差别),让阿尔玛能自己照料。这种装扮使阿尔玛本身也像个仆人,但是她十分舒适,能够活动自如。她不明白自己此生为何没这么穿过。旅行服装做好后,阿尔玛请汉娜克在两件衣服的下摆缝进暗袋,阿尔玛用它来隐藏旅行需要支付的金币和银币。这些钱币构成阿尔玛在世界上仅存的大部分财产。虽不是一大笔钱,却足以——阿尔玛真心希望——让一个俭约的旅人维持两三年。

“你一直对我这么好。”衣服被拿出来时,阿尔玛对汉娜克说道。

“我会想你的,”汉娜克回答,“你走时,我又会哭的,但是让我们承认吧,孩子——我们两个都上了年纪,不再害怕人生的巨变。”

普鲁登丝送给阿尔玛一只纪念手镯,由普鲁登丝自己的发丝(依然像糖霜一样浅色、美丽)和汉娜克的发丝(像不锈钢一样的银灰色)共同编织而成。普鲁登丝亲自把手镯绑在阿尔玛的手腕上,阿尔玛答应永远不摘下来。

“我很难想象比这更珍贵的礼物了。”阿尔玛真心说道。

一旦决定去塔希提,阿尔玛立即写了封信给马泰瓦伊湾的传教士韦尔斯牧师,让他知道她即将去那里待一段时间,多久未定。她知道她极有可能比她的信更早抵达帕皮提,可也没有别的办法。她得赶在冬天来临前启航。她不想等太久,让自己改变了主意。她只能希望到达塔希提时,能有个地方住。

她花了三个星期打包。她很清楚该带什么,因为数十年来,她跟植物搜集家们指导过安全实用的旅行。因此,她带了砷皂、鞋线蜡、麻线、樟脑、镊子、软木、昆虫盒、压花板、几个防水橡胶袋、两打耐用铅笔、三瓶墨水、一盒水彩颜料、画笔、大头针、网子、镜片、油灰、铜丝、小手术刀、洗涤用绒布、丝线、一个急救箱和二十五令纸(吸墨纸、信纸和普通牛皮纸)。她考虑带把枪,可她不是神枪手,决定近距离内用手术刀就行。

她在准备的同时,听见她父亲的声音,想起她给他的口述做记录或无意中听到他指导年轻植物学家的那些时刻。时时提高警觉,她听见亨利说。确保你不是一行人当中唯一会读写信件的人。需要找水的话,跟着狗走。肚子饿的话,在你浪费精力打猎前,先吃昆虫。鸟能吃的东西,你也能吃。你最大的危险不是蛇、狮子或食人族,你最大的危险是起水泡的脚、粗心大意和劳累。日记和地图务必清楚记录;万一你死了,你的笔记对将来的探险者或许会有用处。遇到紧急情况,你随时能用血书写。

阿尔玛知道在热带地区穿浅色衣服能保持凉爽。她知道把肥皂泡沫浸入布料,隔夜使其干燥,能让衣物完全防水。她知道法兰绒要贴身而穿。她知道带礼物给传教士(近期的报纸、菜籽、奎宁、手斧和玻璃瓶)和当地人(印花布、纽扣、镜子和缎带),能感动他们。她带了她心爱的显微镜——最轻的一个——尽管她很担心在旅途中毁坏。她带了一个崭新的计时器,和一个小型旅行用温度计。

她把这一切装进大衣箱和木箱(整齐地垫上干苔藓),在马车房外堆成一个小金字塔。看到自己的生活必需品缩减成这么一小堆,阿尔玛感到一阵恐惧。东西这么少,她怎么生存?没有藏书室,没有植物标本室,她该怎么办?等待家人或科学界的消息,有时得等上半年,那是什么感受?万一沉船,这些必需品全部完蛋,那该怎么办?她突然对惠特克家以往派去进行搜集探险的那些勇敢的年轻人以及他们肯定感受到的恐惧与不安感到同情,即便他们理当充满自信。有些年轻人从此杳无音信。

在准备和打包的过程中,阿尔玛确定让自己处处显示出旅行植物学家的样子,然而事实情况是,她去塔希提不是为了搜寻植物。她的真实动机得以在一样东西中找到,埋在其中一个大箱子的箱底:安布罗斯的皮箱,牢牢扣住,里面装满塔希提男孩的裸体画。她打算去找男孩,必要时,跨越整个塔希提岛,几乎从植物学的角度去寻找他,仿佛他是稀有的兰花标本。她一看到他,就会认出他来,她非常清楚。她终身都认得出那张脸。毕竟,安布罗斯是出色的画家,五官刻画得十分生动。就好像安布罗斯留了一张地图给她,她现在将跟着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