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埋没(第4/10页)

哪怕是用一张五厘的邮票,也要像衙门里似的,在各种账簿上登记。社长的吝啬非同一般,豹一感觉糟糕极了。有一次,豹一翻看支出簿的时候,看到了员工月工资支付的字样,便特意查了一下,发现员工的工资三年只涨了三块钱。不知为什么豹一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那天下午,他不小心在明信片上贴了一张三钱面值的邮票,结果被社长看见了,严厉地责备他:“真浪费!”豹一听了,慌忙地想要把邮票揭下来,社长却说“不能乱来”,随即拿着明信片去了厨房,浸在水盆里揭下邮票,然后回到豹一面前,说:“一定要小心啊。邮票要这样揭才对。”豹一好大一会儿都没能抬起头来。

一周后的一个早晨,豹一到报社上班后不久,一个里面穿着一件白色绉绸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白大褂的男人推着自行车走了进来。他抬头看了看挂钟说:“啊,迟到了五分钟。这个表是慢的,对吧?”然后走到豹一后面的座位上,用嘴吹了一下桌子上的灰尘,跟豹一打了招呼,“我是营业主任园井,请多关照。”豹一慌忙回头,低头致意。

“我出差了,昨天刚回来。”

园井才三十出头,但是脑袋已经秃了一半。蛋形的脸上泛着油光,嘴上留着一撮小胡子。这个报社只有一个社长,两个员工,但看园井脸上的神情却分明在向人炫耀自己是这里的主任。豹一却并未觉得好笑,一本正经地说道:

“天这么热,您真是辛苦了。”说完之后,连自己都觉得低三下四的。

“哎呀,不光是热啦。攒的工作实在太多,真的受不了。”园井喘着粗气说完,往上推了推眼镜,“好,加足马力,好好干活!手头上堆了好多工作啊。真是忙死人。”他不时咣当咣当地拉着抽屉,或者哗啦啦地翻账簿,表现出一副真的很忙的样子。

“毛利君,帮我贴张邮票吧。”园井说着,递给豹一一张明信片。豹一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小楷,每个字都写得规规矩矩。豹一心中感叹:能把这些字认真写完,可真有耐心啊。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园井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十年,又想起他三年只涨了三块钱工资。

直到中午,园井都没有停下来抽支烟,一直在整理账簿或者写催交订阅费的通知书,正午的钟声响起,他才骑着自行车回附近的家中去吃午饭。豹一从咖啡馆回来的时候,看到园井已经在拿着尺子设计广告版的版面了。

豹一看到园井这么能干,总是感到他在背后盯着自己,因此也不敢疏忽偷懒。天气异常闷热,时间就像是停止了似的。他摊开报纸,开始做剪报,经常在不知不觉间便犯起困来,这时,他就会无意间开始浏览报纸的家庭生活版。如果突然听到园井在身后发出声响,便慌忙哗啦啦翻几下报纸,无意识地拿起剪子。有时突然回过头去,豹一会发现园井正用吸水纸吸着尺子旁边过多的墨水,或在干些别的什么。园井工作起来一丝不苟。

与此同时,社长正在二楼光着身子写新闻稿,夫人在里间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打盹,或者一边抽烟一边茫然地看着躺在自己大腿上的小猫,没有人盯着园井。但是为什么园井要这样努力工作呢?豹一不解。

这一天,社长和园井到印刷厂去校订文字去了。豹一正在写封条,夫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请豹一替她写封信。

“毛利先生,对不起,可以请你给我写封信吗?”

在大津的一家餐馆上班的朋友给她写了一封信,询问她的近况,于是她想请豹一为她写一封回信。

“怎么写呢?”豹一问。

“我希望你能把我心中郁积的……不,所想的,都原原本本地给我写出来。”

接着,她便详细地开始讲起了她的身世。

她原本在大津的餐馆当服务员。前年社长的妻子去世之后,她便来做了填房。当然不是什么不正当关系。他们是通过媒妁之言正经相亲结婚的。她之所以决定和年龄与自己相差二十岁的社长结婚,是因为媒人告诉她社长经营报社十年,攒了五六万块钱,而且没有孩子。这些是她动心的原因。社长已经六十多了,也没有几天活头了。她便起了贪心,觉得很快便能弄到遗产,结果结了婚才发现,社长依然精力旺盛,而且又吝啬又善妒。这些倒是还能忍受,无论如何也受不了的是两人虽然结了婚,但是他却不跟自己登记,而且在园井的劝说下,又领养了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做养子,来继承家业。那个养子偏偏是园井的侄子。社长去世之后,遗产必然全部归养子,一切将任由监护人园井安排。

“到时我一分钱也拿不到。这也就算了,关键是直到现在,钱都归他管,我去市场买东西还得经过他的同意。对了,你知道吧——”社长夫人突然眯上不是假眼的那只眼睛,说道,“前不久这里还有一位菅先生。他怀疑我跟他的关系不正常,醋意大发,把他赶了出去。我现在真打算随时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