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二十岁(第5/6页)

课间,他总喜欢和女生玩。他的体格长得像个女孩,小小的脸上五官匀称,皮肤白皙。因此女老师们中有人看到他,就会突然跑过来要抱他。豹一会红着脸逃跑,以后的两三天都不敢正视那个女老师。因为他觉得自己衣着寒酸。还有一个原因是,他还没有学会体会被人疼爱的感觉,但肌肤已懂得感知冰冷的世间。

每周大概有五个同班的男同学被他打哭。作为一个孩子,他很少笑,若是哭起来却停不下来,就像对自己的哭声着了迷似的。他也知道自己的哭声之大在街坊邻里中是出了名的。有一次,不知道是什么事惹他生气了,他就在胡同口井边的地藏菩萨身上撒了一泡尿。看到有人看他,他便故意尿得更慢。阿君有时也会责备他几句。

豹一八岁的时候,有一天从学校放学回家,阿君突然给他穿上一件刚做好的新棉袄。豹一将鼻子贴在直筒的袖子上,染布的味道扑鼻而来。这件新衣裳让爱美的豹一着实高兴,却并未让他高兴到忘乎所以。阿君与平日不同,化着浓妆。在孩子的眼中,那样子虽然很漂亮,却让人感到不解。阿君一边扯着新衣服上的线头,一边说道:“到了那边要有礼貌。”阿君的语气和平常一样,但是豹一听起来却觉得母亲是在责备自己。

三辆人力车并排停在胡同的入口处,母亲的脸顿时变得面无表情。虽然豹一还是个孩子,但是也看得明白,二十六岁的母亲又当了新娘,于是他一下子感到无助起来,心情变得沮丧。他将手放在已经熄火的火炉上,像个纸老虎似的使劲耷拉着脑袋,露出白皙的脖颈,像个小老头一样坐在那里。这时,突然有人把他拉起来,将他推进一辆人力车中。一个陌生人坐在最前面的车上,母亲坐第二辆,豹一坐在最后面的车上。车夫看他独自端坐在车上,大概觉得这孩子有些老成,于是对他说:“少爷啊,您可得抓紧喽,可别掉下来。”

阿君听到这话时回头看了看。天已经黑了。

“掉不下来呀。”豹一故意用开玩笑似的语气说道,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声音消失在黑暗当中。这时,他突然感到身体好像在往上飘,人力车飞驰起来了。天更黑了。车子经过一条寺院林立的街道,周围静悄悄的,唯有桂花的香味扑鼻而来。豹一感到头晕。晕车是其中一个原因。这让他觉得丢脸。挂在车把上的灯笼里的火光照亮了车夫的手,手背上的静脉血管显得格外粗大。小学二年级的豹一想要努力分辨灯笼上的“野濑”二字,但是由于心中憋闷,头上的血液似乎都被抽空,未能辨认出来。那天晚上,他是一个人睡的。

被子上有卫生球的味道,与平常不同,这种味道让他切身体会到母亲不在身边的寂寞。他没有哭。小小的眼睛茫然地盯着天花板。母亲在楼下,和一个陌生人睡在一起。后来他知道那个人叫野濑安二郎。

野濑安二郎被称为谷町九条巷最有钱的人,也被称为最贪婪的人。他放高利贷,娶过三个老婆,阿君是他的第四任老婆。今年四十八岁的安二郎对阿君一见钟情,不费吹灰之力便定下了亲。

“我吗?我都行啦。”

但是,阿君这回向他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等豹一小学毕业后要供他上中学。这个条件让吝啬的安二郎感到心中如针扎一般疼痛。但是,阿君的肩膀实在太丰腴圆润了。

安二郎没有孩子,上一个老婆死了之后,他便雇了一个女佣替他做饭,有时也让她代行老婆之职。阿君来了之后,他便马上辞退了女佣,这回阿君代行女佣之职了。

“你给我好好听着!人必须得节约。”他总是将这句话挂在嘴边,阿君没有一点儿财务的自主权。每天去市场的时候,他就给阿君十钱或二十钱,回来的时候还要她把找回的零钱交出来。有时候他也自己去市场,买六条便宜的沙丁鱼回来,自己吃四条,剩下的两条给阿君和豹一。自从一次去收款被人打了之后,他便雇了一个叫山谷的四十岁的男人替他到处催款。当然,山谷只是吃盒饭,安二郎甚至连午饭都没有给他吃过。山谷长得凶神恶煞的,是个光棍。一天,他当着豹一的面,一脸淫荡地说起阿君和安二郎的事,说的话不堪入耳。

“你怎么啦?少爷。”山谷吃惊地看着豹一的脸。只见豹一脸色苍白,嘴唇红得像是在往外渗血,连门牙都有些红了,眼睛里闪着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夸张一点儿说,那时豹一的自尊心受了伤。他比别人更容易受伤。豹一越发地自卑了。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对性的嫌恶便在此时埋下了种子。他与生俱来的喜欢跟人对着干的性格在自尊心的伤口上化了脓。他从此开始习惯斜着眼睛看人,看安二郎的眼神也变了。有时还会冲着安二郎的后背挥拳头。而母亲每天晚上都要忙着为安二郎揉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