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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真的,我无法否认这样一种感觉:如今生命对于我来说是被神秘莫测地拖长了。这是否意味着我可能会生儿育女,可能会随心所欲地广传后裔,拥有比起这一代人——这些尽管在劫难逃、但却为了永无完结的竞争而在大街上你推我搡的芸芸众生——更为兴旺的后裔呢?我的女儿们将会在某些暑假来到这里;我的儿子们将会开辟新的天地。所以我们并不是在风中一吹就干的雨滴;我们会使花园繁盛,树林喧闹;我们会以不同的方式成长延续,永世不绝。那么,这就是我之所以信心十足并且内心坚毅的原因所在了,不然当我身处这条拥挤不堪的大街上的人流之中时,我总能在比肩继踵的人群里为自己开出一条通道,总能把握住安全的时刻穿过马路,岂不全都成了荒诞不经的怪事。这绝非自高自大的虚夸,因为我根本没有什么虚荣之心;我并不记得我所拥有的特殊禀赋,特殊气质,或是我身体上——眼睛、鼻子或嘴巴——所具有的那些特征。在目前这个时刻,我并不是我自己。

“然而瞧,它又回来了。一个人是没法消除他所固有的气质的。它通过某条缝隙,不知不觉地潜入一个人的特殊构造——他的性格——之中。我并非这条街道的组成部分——不,我只是在观察这条街道。所以,人是分裂的。譬如,在那边后街上,有一位姑娘正站在那儿等人;等什么人?一个罗曼蒂克的故事。在那家店铺的墙上安装着一架小型的升降机;我就问,是因为什么这架升降机安装在了那儿?并且设想在六十年代的某个时候,一位衣着时髦、装腔作势的高贵夫人,被大汗淋漓的丈夫从一辆四轮马车里拽了出来。真是荒唐无稽的故事。这就是说,我天生是一个杜撰家,天生是一个逮住什么事情就会胡诌一气的家伙。另外,在自然而然地随意做出这些观察的过程中,我会精心设计我的自我;让我显得与众不同,并且在我闲溜达的时候总会听到有个声音在说:“注意!快把那个记下来!”我会想象,在某个冬天的夜晚,有人要求我讲出我的所有观察的意义何在——那将是一段为人们相互传颂的名言,一份圆满结束的最后总结。但是,一味地在后街上自言自语,很快就会让人觉得无聊腻烦。我需要有个听众。这便是我堕落的原因。由于这个原因,那份最后的总结老是搞得卷边折角,怎么也形不成文字。我不能日复一日地总是坐在一家邋里邋遢的小饭馆里,总是要上同样的一杯酒,使自己完全浸泡在一种液体——如此的生活——之中。我编织好我的华丽辞藻,然后就带着它跑到一间陈设着家具的房间里;在那儿,它会被几十支蜡烛照亮。我需要有很多眼睛注视着我把这些花里胡哨、故意渲染的东西展示出来。要完成我自己(我注意到了这一点),我需要有其他人的眼光来启发,因此我常常不能完全弄清楚我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而像路易斯、罗达,他们身份的真实性完全可以从他们的孤身独处中得到确认。他们讨厌别人对他们的启发和描绘。他们把别人有一次给他们绘制的画像正面朝下抛在了野地里。路易斯的言辞仿佛覆盖着厚厚的冰层。他的言辞是经过挤压、经过浓缩的,非常牢靠持久。

“所以,我希望在经过了这阵沉沉昏睡之后,我可以在朋友们脸上光辉的照耀下神采焕发,光彩耀目。我曾经在默默无闻、暗淡无光的领域里摸索探究。一个古怪的地方。在短暂的宽慰时刻,在暂时忘却一切的心满意足的时刻,我曾经听到过从这个光辉灿烂、恣意喧闹的圈子里泄漏出来的时隐时现的浪涛的叹息。我曾经有过一个无限平静的短暂时刻。那也许就是幸福。现在,我却被一些刺痛的感觉,被好奇心、贪得无厌(我感到饥不可奈)以及难以克制地想要表现自我的愿望,搞得沮丧不堪。我想起那些我还可以跟他们谈谈事情的人:路易斯、奈维尔、苏珊、珍妮和罗达。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会显得多才多艺。他们会把我从阴暗的心境中拯救出来。我们今天晚上就要见面了,感谢上帝。感谢上帝,我不必再孤身一人地呆着了。我们将在一块吃晚饭。我们将跟准备到印度去的珀西瓦尔告别。时间尚早,但是我仿佛已经看见那些先驱,那些前导,那些不在眼前的朋友们的身影。我看见路易斯,石头雕塑般的棱角分明;奈维尔,剪刀剪出来的,显得一丝不苟;苏珊的两只眼睛犹如两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珍妮则如同一团火,在干燥的土地上狂热地舞蹈;而罗达,那个泉水仙女[2],身上总是湿漉漉的。这些都是幻想中的图画——这些都是虚构的影子,这些不在眼前的朋友们的影像显得膨胀和怪诞,只要真人的鞋尖一碰,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它们的鼓舞使我觉得精神饱满。它们把这些愚蠢的幻想一扫而光。我开始对孤独感到厌倦——不愿意感觉到它的层层帷幕闷热而又讨厌地笼罩着我。哦,快扯掉它们,活跃起来吧!无论什么人都可以。我不爱挑剔。清扫街口的人可以;邮差可以;这家法国餐馆的侍者可以;那个亲切友好的老板同样也可以,他那亲切友好的态度就像是预先为自己准备好了的。他在亲手为某位特殊的贵客调拌色拉。哪一位是这个特殊的贵客呢,我问,他为什么是特殊的?他跟那个戴耳环的太太又正在说些什么?她是一位朋友,还是一个顾客?我在一张餐桌旁刚一落座,就立刻感觉到那蜂拥而至的纷乱、不宁以及种种可能性和种种期望。形形色色的幻想瞬时滋生出来。我为自己的想象力如此丰富而颇感窘迫。我可以毫不费力地运用丰富的词汇来描绘这儿的每一把椅子、每一张桌子和每一个进餐的人。我的头脑时而这儿、时而那儿地忙忙碌碌,给每一样事物披上一层辞藻的薄纱。甚至,对侍者说上一句有关酒的话,也会导致一场爆炸。一枚火箭会立刻腾空而起。它那金黄色的微粒洒落在我的想象力的肥沃土壤上,使其更加肥沃多产。这爆炸所具有的完全不能预测的特色——就是人们进行交往的乐趣所在。我,这个与一位陌生的意大利侍者混在一起的人,到底是谁?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固定不变的事物。谁能断定每一件事情究竟蕴藏着什么含义?谁又能预测一句话最终会落向何方?它就像是一只掠过许多树梢的气球。谈论知识是枉费心机的。一切都只是试验和冒险。我们永远都是和一些未知数搅在一起的。将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当我放下酒杯,我想到:我已经订婚了。我今晚要跟朋友们共进晚餐。我是伯纳德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