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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当我站在车窗旁边眺望外面时,我古怪而又确切地感受到正是由于自己极大的快乐(已经订下了婚约),我才变成了这种飞快的速度、这颗射向这座城市的炮弹的一部分。我已经麻木到了宽容和默认这一切的程度。我会说,亲爱的先生,你为什么要惶惶不安地取下你的箱子,把戴了整整一夜的帽子塞进去呢?我们无论干什么都是徒劳的。我们全都被笼罩在一种壮丽的协调之中。我们仿佛插上了硕大无朋的鹅的灰色翅膀(这是一个晴朗而又乏味的早晨),全都变得高大、庄严、齐整划一,因为我们只有一个愿望——到达目的地。我不愿意火车咣当一声停下来。我不愿意我们面对面坐了一整夜所形成的这种关联一下子就中断。我不愿意感到仇恨与敌意重新支配一切;还有形形色色的欲望。我们在疾驰的火车上坐在一起,只抱着一个共同的愿望,就是到达尤斯顿路[1],这一共同点是难能可贵的。可是你瞧!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已经实现了我们的愿望。我们已经停在了月台边。急切,慌乱,希望第一个走出大门、挤上电梯的心情,全都暴露无遗。不过,我并不希望第一个走出大门,去承当个人生活的重负。自从星期一——她接纳了我那天起,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充满了自尊感,要是我不先叫一声‘我的牙刷呢’,我就没法在玻璃杯里看见我的牙刷;但是现在,我却宁愿一松手把我的行李丢下,只管站在这儿的街道上——事不关己地望着这些公共汽车,无所欲求,也无所艳羡——心中怀着对人类的命运所持的无限好奇,如果说这对我的智力尚有一些吸引力的话。可是根本没有。我已经到了,被接纳了。我一无所求。

“就像婴儿吃饱以后吐掉乳头、心满意足地入睡一样,现在,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深深沉浸到这种被人们所忽略的、无所不在的普通生活之中了。(顺便说一下,裤子的作用真是重要;聪明的头脑常常会因为褴褛的裤子而被搞得到处碰壁。)你可以经常看到人们在电梯门前所表现的那种荒唐的迟疑不决。是该乘这一座电梯,还是乘那一座,抑或乘其他的电梯呢?接着人的个性显露出来。他们匆匆地各走各的路去了。他们的行为全都是在某种必要的驱使下进行的。比如必须去践个约,或是得买顶帽子之类的糟糕事儿,就会使这些一度是那么一致的可爱人类分道扬镳。就我自己而言,我毫无目标;也毫无野心。我宁愿自己随波逐流。我脑子里的东西全都是匆匆而过的,就像一条有什么就反映出什么的灰色溪流,什么也留不下。我总是记不住我过去的事情,记不住我的鼻子,记不住我的眼睛的颜色,或是我对我自己大体上有些什么看法。只有在紧急情况下,在十字路口,在街道边,需要保护自己身体的欲念才会跳出来,紧紧将我抓住,使我在这儿、在这辆公共汽车面前止住脚步。看来,我们是一心想要活着的。但随后,漠不关心又冒了出来。往来行人车辆的嘈杂,从眼前走过的许多无法辨别的面孔——有往这边的,有往那边的,使我沉浸在昏昏欲睡的臆想;眼前的一张张面孔开始变得眉眼模糊不清。人们简直就要踩着我的身体走过去了。而且,此刻到底是什么时间,我发现自己被束缚住的这个特殊日子,到底是什么日子?行人车辆的喧嚣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在喧哗骚动,比如森林中的树木的呼啸,或是野兽的怒吼。时间已经蹒蹒跚跚地往回倒退了一两英寸;我们往前所走的短短的几步,算是白走了。我还想到我们的身体实际上是赤裸着的。我们只是被一层薄薄的扣着扣子的衣服遮掩着;而在这些人行道的下面,则是贝壳、骨头和寂静。

不过,真的,我的臆想,我的踌躇不前的摸索——就像一个人被不由自主卷进了一条河的下面,老是被一些仿佛在睡梦中一样飘忽不定的自发任性、毫不相干的好奇、贪婪和欲望的冲动所搅扰、破坏,弄得支离破碎。(比如,我竟然对那只手提包起了觊觎之心。)不,我还是希望深入下去;希望去探究那隐秘的深处;偶尔锻炼一下我的天赋能力,不能总是行动,而是要去探索;去倾听朦胧、古老的树枝坼裂的声息和猛犸的吼叫;去想入非非地沉湎在对那些一味行动的人来说无法做到的事情——包罗万象地理解世界的冲动中。当我散步的时候,难道说我不是因为一种奇怪的震颤不宁的同情心而激动得浑身直打颤吗?这种同情心,就像我诞生于某种秘密的存在一样,无所约束地升上来,促使我去理解这些满怀热望的人群,这些睁大着眼睛到处走动的人,这些供差遣的童仆,和这些对自己的命运浑然不觉、一味窥视商店橱窗的鬼鬼祟祟、心神不宁的姑娘们。然而,我却清醒地了解我们朝生暮死的生命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