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惊人场面”(第4/22页)

至少他有什么地方不对。毕司沃斯先生看看那条腿,寻思着男人该怎么样站起来。

诊疗室的门开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出来,却没有看见人影,然后一个女人走出来,另一个人又进去了。

古罗马军团的一个士兵倒在阿尔及尔,奄奄一息。

毕司沃斯先生感觉到瘸腿男人在看他。

他担心钱的问题。他有三元钱。乡下的医生每次收取一元;但在这间屋子里生病的代价无疑是昂贵的。

瘸腿男人沉重地呼吸着。

担心钱的问题太让人焦虑了,思考《贝尔的杰出演说家》又太危险。他的脑子转悠到《汤姆·索亚历险记》和《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上,他在兰姆昌德家里读了这两本书。当他想起哈克贝利·费恩时,他禁不住微笑了,他的裤子“口袋总是垂得很低,但是里面却什么也没有”,黑人吉姆见过鬼魂并会讲故事。

他轻笑起来。

他抬起头,正好看见瘸腿男人和接待员交换了一个眼神。他本想那时掉头就走的,但是他在椅子里陷得太深;如果他站起来,就会弄出动静,那样将吸引别人对他的注意。他为自己的衣服感到汗颜:洗得褪色的卡其布裤子,裤边都磨损了,褪色的蓝色衬衣,袖口难看地朝上卷着(没有任何尺寸的衬衣适合他,不是领子太紧就是袖子太长),褐色的小帽子搭在他的大腿和肚子之间。他只有三元钱。

你知道,我其实根本不是个病人。

瘸腿男人大声地清了清喉咙,对这样一个矮小的人来说这声音出奇的大,然后摇晃着僵直的腿。

毕司沃斯先生注视着。

他突然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使得坐在一旁的瘸腿男人剧烈地摇晃,然后,他朝接待员走过去。他集中思想考虑好英文,说:“我改主意了,我现在觉得好多了,谢谢你。”然后他戴上帽子朝门口走去。

“你的信怎么办?”接待员带着惊讶,用特立尼达口音问。

“归你了,”毕司沃斯先生说,“存档。烧掉。卖了。”

他走过镶着瓷砖的阳台,穿过午后阳光下车道上的阴影,走进阳光里,精神勃发地走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沙砾层上,朝圣文森特街走去,他注意到有一片打蔫的百日菊。从“大草原”吹过来的风好像在祝福他。他的心情十分激动。现在他明白城市是由个人组成的,每个人在城市里都有他的位置。环绕着“大草原”的高大建筑在酷热中呈现出一片白色,毫无表情地沉默着。

他来到战争纪念公园,坐在树荫下的一张长凳上,仔细打量斗志昂扬的士兵塑像。树荫浓重,很好地与外面区隔开来,让人昏昏欲睡。他的胃疼起来。

他的自由结束了,他本来就不该有这样的自由。过去是不容忽视的;他不能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它一直如影随形。如果说城市里有他的一席之地,那也是被时间,被他历经的一切所凿出的空档,无论他的人生多么不完美,是临时的凑合,充满欺骗。

他对胃痛感到欣然。它们已经很久没有发作过了,现在对他来说,它们标志着他重新恢复了完整的思维,标志着世界重新恢复到本来的位置;它们象征着他在过去岁月的深渊中挣扎地爬升,并使得他想起他曾经的痛苦,现在他的一切都要由那痛苦来衡量。

他坐在那里,风拂过他的脸颊和脖颈,一直吹到衬衫里,令他非常惬意,他颇不情愿地离开公园朝南走,一步步远离“大草原”。那些安静沉郁的建筑消失了,人行道变得又窄又高,十分拥挤;到处是商店、咖啡馆,还有巴士、汽车、电车和自行车,喇叭声、铃声和叫喊声此起彼伏。他穿过公园街,朝海的方向继续走去。在远处,越过街道的屋顶,他看见了圣文森特码头上的单桅小帆船和纵帆船上的桅杆尖。

他经过一个个庭院来到红房子,那是用红色砂岩建成的巨大建筑。铺着沥青的前院有一半用白色画出来,标记着“仅供法官使用”的字样。他走上中间的台阶,来到一个高高的圆屋顶下面。他看见很多绿色的布告牌和一个没有喷水的喷泉。喷泉池湿漉漉的,里面散落着枯树叶和空香烟盒。

圆屋顶下面人来人往,十分繁忙,穿梭着身着卡其布制服的信差和衣着笔挺、手里拿着浅黄色或者绿色公文夹的办事员,还有往来穿梭于圣文森特街和伍德福德广场的人们。在伍德福德广场上,职业乞丐懒洋洋地躺在露天音乐台和长凳上,他们对自己的外表充满信心,甚至不屑伸手讨要,而是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缝补他们身上好比工作制服一样的破衣服上。那些衣服补丁摞补丁,而且五颜六色,他们乐此不疲地一小块补丁接着一小块补丁地缝。即使在乞丐身上,也能找到一种安家乐业的感觉。伍德福德广场的树荫十分阴凉,点点阳光斑驳其间,这就是他们的家园。他们在这里做饭,吃喝睡觉,只有当这里偶尔有政治集会时,他们才会不太方便。他们谁也不担心,而且因为他们每个人都体格健壮,据说其中一两个还是百万富翁,也没有人担心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