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 绿谷(第24/34页)

有一天傍晚,他感到非常平静,他做了一个决定。很久以来他一直觉得目前的状况只是暂时的;自此以后他应该把所有时间,无论多么短暂,都看作是珍贵的。时间将不会再被虚度了。没有任何举动是理所当然的;每个举动都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无法再重新来过;因此在做每一件事情之前他都应该深思熟虑:拉开一个火柴盒,划一根火柴。然后缓缓地,就好像他的四肢从来没有活动过似的,他全神贯注地洗了澡,做了晚饭,吃饭,洗了碗碟,然后坐在他的摇椅上来度过这样的傍晚,不,是利用、是享受、是体验这夜晚。房子已经不再重要了。在这间屋子里的夜晚才是重要的。

他信心十足,做了一件几个星期来没有做过的事情。他取下那本读者图书馆版本的小说《巴黎圣母院》。他用手抚摸着那封面;然后他小心地打开书,这本书的书脊上在好几个地方有了损坏,在一个地方遭受了终极破坏,他把他的腿抬在椅子上,这样自己可以舒适地蜷缩着;他有滋有味地咂着嘴唇,这不是他的习惯,他开始阅读。

他的头脑很清醒。他已经把一切都排除在维克多·雨果的世界以外。他在灌木丛中开辟出一块空地:这是他在脑子里给自己的一幅画面,因为他的大脑已经和躯体分离。

画面变化了。那不再是一座森林,而是一团翻腾的乌云。如果他不小心的话,乌云就会灌进他的脑子里。他感觉到乌云压迫在他的脑袋上。他不想抬头看。

难道这不过是他对面桌子上的那盏油灯作怪吗?

他在椅子上又蜷缩了一会儿,咂了咂嘴唇。

然后他是如此恐惧,差点喊出来。

为什么他如此害怕?害怕谁?爱斯美拉达吗?卡西莫多吗?山羊?还是人群?

人。他可以听见他们就在隔壁,沿着整个营房。没有一条路上没有人,没有一间屋子没有人。他们在贴在墙上的报纸里、照片里,在广告的简单画面里。他们在他手中的书里。他们在所有的书里。他试图想象没有人的风景:无边无际的沙子,没有拉尔所说的“绿洲”,广阔的白色的高原,只有他自己安全地独处,是角落里的一个斑点。

难道他害怕真正的人吗?

他一定要去尝试。但是为什么?他已经在人群中生活了一辈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害怕他们。他在酒屋的柜台与人面对面,他上过学,他曾经在集市的日子里穿过大路上喧哗的人群。

为什么现在害怕?为什么会这样突然?

他的整个过去变成了拥有平静和勇气的奇迹。

他的手指沾上了那个棺材罩一样颜色的书皮上的金粉。就在他研究着它们的时候,他大脑里的空地越来越大,而头顶上的乌云也翻滚得越来越剧烈。多么沉重!多么黑暗!

他把脚放下,静静地坐着,凝视着油灯,却什么也没有看见。黑暗占据了他的脑海。到现在为止他所有的日子都是美好的。而他居然不知道。他的恐惧和担心破坏了他的生活。只是因为一座摇摇欲坠的房子,一群不识字的劳工。

现在他再也不能待在人群中了。

他向黑暗屈服了。

他从椅子边站起来,打开了上半扇门。他什么人也没有看见。整个营房都在沉睡。他将不得不等到明天早晨才能发觉自己是否真的害怕。

在早晨他有一刻非常清醒。他记起来有某种东西在昨天晚上纠缠着他,让他筋疲力尽。然后,他仍然躺在床上,记起来了,又恢复了愤怒。他爬起来。床单看上去仿佛备受蹂躏。床垫上有几个地方已经破烂,他可以闻见陈旧的椰子纤维的肮脏气味。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就像他前夜的举止一样,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用一个完整的句子表达他的每一种思绪。他想:床上乱成一团。因此我肯定没有睡好。我一定是恐惧了整整一夜。因此我现在仍然感到恐惧。

外面,在紧闭的窗户之外,阳光从裂缝中透进来,照射出一道道带着灰尘的光道,那里就是世界。外面的世界里有人。

他高声地朗读了挂在墙上的安慰的话语。然后,为了尽可能深刻地感受它们,他闭上眼睛又说了一遍,缓缓地,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说出它们。随后,他假装用手指把这些话写在他的脑海里。

最后,他祈祷。

但即使在祈祷中,他还是能发现人的影子,他的祈祷乱七八糟的。

他穿上衣服,打开上半扇门。

泰山正等在那里。

“你很高兴看见我,”他想,“你是一只动物,你看见我有头有手而且看起来和昨天一样就以为我是一个人。我在欺骗你。我已经不是一个整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