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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楼上空气燥热、人流涌动的环境,医院地下室里由白瓷砖铺就的走廊就显得很是清凉和安静。潘菲尔德护士一行人打破了宁静,一个穿着橡胶底鞋子,罩着白大褂的男人推着一辆担架车跟在她身边,担架车在滚珠轴承连接的脚轮的带动下静悄悄地在地板上滑过。

这是第几次她送病人下来了?潘菲尔德护士默默想,她低头看着担架车上用被单覆盖着的遗体。过去11年里,大概已经有50次了吧,可能还不止。这种事也不好去计算,毕竟从病房到太平间的距离,已经是从生跨入死的轮回了。

按照惯例,医院里有人去世,遗体都是在特定的时间通过指定的路线从医院的后走廊通过货梯转运下去,这是为了避免生者直面死亡的阴影和悲哀,这也是护士们最后的职责所在。尽管药石已经失效,但这并不意味病人在身后会被草率地处理掉。对生命的关爱和疗护会延续到生命终结,直至最后一刻。

白色走廊的尽头分出两条通道,从通道的右侧传来机器的嗡嗡声,这里是医院的机械部门,负责管理供暖系统,热水系统,供电设备以及应急发电机。通道左侧则立着一个标识牌:“病理科,太平间”。

男护工魏德曼把担架车转向左侧,不知道是到休息时间了还是忙里偷闲,看门人正在喝可乐,他放下可乐往边上让了让,用手背抹了抹嘴,又指了指担架车说道:“这个又没挺过来?”这话是朝着魏德曼说的,这句无伤大雅的开场白,这么多年来,看门人已经说过无数次了。

魏德曼照常例接口道:“杰克啊,我猜是他们让他去报道的时候了。”

看门人点了点头,然后再次拿起可乐瓶,喝了一大口。

从生机勃勃的尘世到验尸房,才过了多长时间啊。潘菲尔德护士想,在裹尸布下的乔治·安德鲁·道顿,不到一个小时之前还是位土木工程师,正值壮年,才53岁。她手臂下夹着一个病历夹,对于里面记录着的这位逝者整个病史的每一个细节,她都熟稔于心。

病人家属在病人生前和死后的言行举止都非常沉着稳重,虽然也有情绪化的时候,但从未表现出歇斯底里。这让麦克马洪医生跟他们商量尸检的事情时心理压力就没有那么大了。“道顿夫人,”他轻声对她说道,“我知道现在让你做这个决定有点儿难,但是我不得不问一问你,我需要征求你的意见,我们是否能对你丈夫的遗体进行尸检。”

接着他说的那些都是套话了:医院为了病人着想要努力保持医疗水平,而尸检可以进一步验证临床诊断,同时提高医院的诊疗水平,从而使医院能为包括他们的家人在内的今后所有就诊的病人提供更好的医疗服务。当然,所有这一切都需要家属同意……

逝者的儿子打断了他,温和地说:“我们明白了,任何您觉得是必要的事情,我妈妈都会签字的。”

至此潘菲尔德护士拿到了尸检同意书,而此刻,死者乔治·安德鲁·道顿,53岁,准备接受尸检。

验尸房的门摇晃着打开了。

乔治·里尼是个黑人,既是病理科太平间的管理员,又是解剖实验室的助手。当担架车被推进来的时候,他在擦拭解剖台。他抬头看了一眼,解剖台已经被擦得洁白雪亮了。

魏德曼用那个老掉牙的玩笑招呼他:“给你送一个病人。”

就好像从没有听过这句玩笑一样,里尼客套地咧开嘴,露出牙齿,挤出一个敷衍的笑。他指着白色的瓷釉台面说道:“就放到那里吧。”

魏德曼把担架车推到解剖台旁,里尼掀开盖着乔治·安德鲁·道顿裸体的被单,整齐地叠好后重新递还给魏德曼。虽说是曾盖在逝者身上,床单还是必须得拿回病房的。这两个人拽起铺在道顿身体下面的第二张被单,把尸体挪到了解剖台上。

乔治·里尼在用力的时候嘟囔了一声。这个人真沉,一米八的个头还发福了。魏德曼一边推担架车一边咧嘴笑道:“你老了,乔治,小心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里尼摇头道:“我会先把你抬上去再说。”

剧情进展得很顺利,以前就曾经无数次上演过同样的场景。也许在遥远的过去,他们本能地编造了些冷笑话将自己和每日都必须面对的死亡分隔开。但是如果这就是目的的话,初衷早已经被遗忘了。现在这些工作不过是一个每次都会上演的常规曲目,走过场的程序罢了。他们在这里待了太久,久到再也不会因为死亡而感到不安和恐惧。

站在解剖室另一头的是病理科的住院医师麦克尼尔医生。当潘菲尔德护士带着病历进来的时候,他正在穿白大褂。现在,当他扫视着逝者的病史和其他检查单的时候,他敏锐地感受到潘菲尔德护士的身体在近旁散发出的温热气息。他看到了她熨得平展无皱的护士服,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她的护士帽旁冒出来了一小撮头发,如果能用手帮她撩拨一下柔软的发丝……他把自己的思绪拽回到手里的病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