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时间

地主波皮耶尔斯基遇上了财运亨通的好时光。每年他都增添一口鱼塘。池塘里的鲤鱼又大又肥。到了捕鱼季节,鱼简直是自动朝鱼网里跳。地主最喜欢在鱼塘的堤坝上散步,沿着堤坝转圈子,望望水,又望望天空。鱼的丰产消解了他的神经紧张,鱼塘使他在自己所有的努力中体味到某种意义。鱼塘越多,他体味到的意义也就越多。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头脑完全给鱼塘占满了,他有许多的事要做:他得规划、思考、计算、建设、动脑筋、想点子。他可以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考虑鱼塘的事,那时地主的思路便不会拐向那黑暗、寒冷的区域,那种地方会像沼泽一样把人拉住,让人陷入其中。

到了晚上,地主往往把时间奉献给他的家人。他的那位颀长清瘦、娇嫩如菖蒲的妻子,常常向他抛来雨点般的、在他看来都是一些琐碎而无关紧要的问题,涉及的无非是仆人、晚宴、孩子们的学校、小汽车、金钱、养老院之类的日常事务。晚上她跟丈夫一起坐在客厅里,以自己单调的声音掩盖了收音机里的音乐。曾几何时,妻子还有兴致给他的背部作按摩,使地主感到十分幸福。而今,妻子纤细的手指只会花上个把钟头,翻弄一本她读了一年老是读不完的书。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地主对他们的了解也越来越少。他的长女总是轻蔑地撅着嘴巴,她的在场使父亲感到局促不安,她对于他简直是形同陌路,甚至像个敌人。大儿子变得沉默寡言,而且胆怯,已经不再坐在他的膝盖上了,也不再拽他的八字胡。小儿子是子女中最小的一个,也是最受宠爱、最娇生惯养的一个,因此他固执而任性,动不动就大发脾气。

一九三一年,波皮耶尔斯基夫妇带着孩子们去意大利过暑假,休假回来后,地主波皮耶尔斯基发现,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狂热的爱好:对艺术的追求。他开始收集画册,而后则是越来越频繁地去克拉科克,到那儿购买各种名画。不仅如此,他还经常邀请艺术家们到他的府邸作客,跟他们讨论艺术,喝酒。清晨他常把所有的客人领到自己的池塘边,请他们欣赏那些巨大的鲤鱼橄榄色的背脊。

第二年,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突然发疯地爱上了玛丽亚·舍尔。她是克拉科夫的一位最年轻的女画家,未来派的代表人物。如同所有突然坠入爱河的人一样,在他的生活中也出现了各种意味深长的巧合,出现了许多邂逅相逢的共同的熟人,也使他经常出现一些必须突然出远门的理由。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由于玛丽亚·舍尔而爱上了现代艺术。他的情妇,如同她的未来派一样,充满了活力、疯狂,虽说在某些事情上又是魔鬼般地清醒。她的躯体有如塑像——光滑而又坚挺。每当她俯身在巨幅画布上作画的时候,总有一缕缕淡黄色的头发粘在了她的额头上。她是地主妻子的对立面。跟她相比,他的妻子会令人想起一幅十八世纪的古典主义风景画:细节丰富,和谐,令人伤感的平静。

地主波皮耶尔斯基在生命的第三十八个年头突然感觉到自己发现了性。这是一种粗野的、疯狂的性,有如现代艺术,有如玛丽亚·舍尔一般的性。在工作室里,床边立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里反照出玛丽亚·舍尔和地主波皮耶尔斯基作为女人和男人的全部过程。镜子里照出了翻得底朝天的被褥、山羊皮、给油彩染污了的赤裸的肉体、面部痉挛的怪相、赤裸的胸部、肚子、涂抹上一道道口红的后背。

地主波皮耶尔斯基开着崭新的小汽车从克拉科夫返回府邸,一路上盘算着要带自己的玛丽亚逃往巴西,逃往非洲,但当他一跨进自家的门槛,便为一切都是井然有序,一切都是老样子,一切都显得安全、可靠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经历了六个月的疯狂之后,玛丽亚·舍尔向地主宣布,她要去美洲。她说,那里一切都是新的,充满了冲击力和活力。她说她要在那里创造自己与未来派油画毫无二致的生活。女画家走后,地主波皮耶尔斯基得了一种多症状的怪病,别人为了简化,将这种病称为关节炎。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也只有躺在床上,他才能平静地忍受痛苦。

他躺了一个月,与其说是由于疼痛和虚弱,不如说是由于近年来,他力图忘记的一切又回来了——由于世界行将毁灭,现实有如朽木枯枝分崩离析,霉变自下而上地腐蚀了物质,这一切的发生都没有任何意义,也不意味着什么。地主的肉体投降了,它同样也已溃散、瓦解;他的意志也已崩溃。时间在做出决定和采取行动两者之间给挤得满满的,简直没有回旋的余地。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喉咙肿胀、梗塞。这一切都意味着他仍然活着,意味着在他体内的某些生理过程仍在正常地运行,血液在循环,心脏在跳动。“我受到了打击。”地主思忖道,同时试图从床上用目光搜索点儿什么,但是他的目光变得呆滞,不自然:目光顺着房间里的家具飘游,竟会像苍蝇似的停留在家具上。倒霉!目光停在一堆书籍上,那些书是地主叫人弄来的,可他并没有读过。倒霉!目光漂移到药瓶上。倒霉!目光漂移到墙上的一块污渍。倒霉!目光漂移到窗外的天空。看到别人的面孔使他痛苦。他觉得那些面孔都是如此飘忽不定,如此神色多变。要去看那些面孔,必须集中全部的注意力,死盯住不放,而地主波皮耶尔斯基已经没有力气集中这种注意力了。他转移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