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齐多尔的时间

一九二八年的十一月多雨又多风。盖诺韦法生自己的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正是这么一个苦雨凄风的日子。

接生婆库茨梅尔卡刚一进屋,米哈乌便把米霞送到塞拉芬夫妇家里去。塞拉芬将一瓶酒摆在了桌子上,过了片刻其他邻居也纷纷来了。大家都想为米哈乌·涅别斯基的后代降生喝上一杯。

就在这同一时间,接生婆库茨梅尔卡忙于烧热水和准备床单。盖诺韦法一边发出单调的呻吟,一边在厨房里走来走去。

就在这同一时间,在晚秋的苍穹里,土星像一座巨大的冰山爬到人马星座上。巨大的冥王星,那颗能帮忙逾越所有边界的行星陷进了巨蟹星座里。这天夜里它将火星和温和的月球搂进了自己怀中。天使们敏锐的耳朵在八重天的和谐中捕捉到清越的声响,那有如一只细瓷杯掉到地上,裂成小得像罂粟籽的碎片时发出的响声。

就在这同一时间,麦穗儿打扫了自己的小屋,蹲伏在屋角里的一堆去年的干草上。她开始生孩子。整个产程只持续了几分钟。她生下了个大块头儿的漂亮婴儿。屋子里弥漫着欧白芷的馨香。

就在这同一时间,在涅别斯基夫妇家里婴儿刚露出小脑袋,盖诺韦法就出了麻烦。产妇昏厥过去了。接生婆库茨梅尔卡吓得六神无主,急忙打开窗户,冲着黑暗叫嚷道:

“米哈乌!米哈乌!来人呀!”

但是狂风淹没了她的叫声,库茨梅尔卡明白,她只有靠自己想办法。

“孱弱的货色,你还是个女人吗?”她冲昏厥的产妇吼叫道,为的是给自己壮胆、打气。“跳舞你在行,可生孩子就不行。你要憋死孩子了,要憋死……”

接生婆冲着盖诺韦法的脸甩了一记耳光。

“耶稣,醒醒!醒醒!”

“女儿?儿子?”盖诺韦法神志不清地追问,疼痛使她醒了过来,她开始使劲。

“儿子,女儿,有什么区别?再使点儿劲儿,再使点儿劲儿……”

孩子噗嗤一声落到了库茨梅尔卡的手上,盖诺韦法再次昏厥过去。库茨梅尔卡忙于照料孩子。婴儿轻轻地啼哭了起来,像只小鸡雏。

“是女儿?”盖诺韦法恢复了神志,问道。

“是女儿?是女儿?”接生婆滑稽地模仿着她的口吻。“可怜的家伙,真不是个女人。”

几个气喘吁吁的妇女走进屋子。

“你们去吧,去告诉米哈乌,他喜得贵子啦。”库茨梅尔卡吩咐道。

孩子取名叫伊齐多尔。盖诺韦法情况却不妙。她发烧到不能给小家伙喂奶。她在谵妄中叫嚷说别人换掉了她的孩子。她一苏醒过来立刻就说:

“把我的女儿给我。”

“我们生的是儿子。”米哈乌回答她说。

盖诺韦法久久望着婴儿。是个小男孩,个头大,脸色苍白,眼睑很薄,透过皮肤看得见蓝色的血管。他的脑袋看起来似乎太大,太沉重。这孩子一会儿也不安静,只要有点儿最轻微的响动,便哭闹起来,蹬动着两条腿,扯开嗓门儿叫嚷,用什么办法都不能让他安静下来。地板的吱嘎声,时钟的滴答声都能把他惊醒。

“这都是喂牛奶造成的。”库茨梅尔卡说,“你必须给他喂奶。”

“我没有奶,没有奶。”绝望的盖诺韦法呻吟道,“得尽快找个奶妈。”

“麦穗儿刚生过孩子。”

“我不要麦穗儿。”盖诺韦法说。

在耶什科特莱找到了奶妈。那是个犹太妇女,她的一对双胞胎死了一个。米哈乌不得不每天两次,用马车接她到磨坊来给新生儿喂奶。

用人奶喂养的伊齐多尔照旧爱哭。盖诺韦法常常是一整夜把他抱在手上,在厨房和房间里走来走去。有时她实在熬不住了,也试着躺一会儿,无视他的啼哭。为了不让他吵醒米霞,米哈乌只好悄悄爬起来,用毛毯包住小家伙,把他抱到屋外,抱到繁星璀璨的天空下。他抱着儿子登上小山,或是沿着大路向森林走去。因为抱在手上摇,也因为松树的芳香,孩子安静了下来。但是只要米哈乌抱他回家,一迈进门槛,孩子重又扯起嗓门儿大哭。

有时米哈乌装作睡着了,从眯缝着的眼皮底下偷看妻子,只见她站立在摇篮上方,注视着孩子。她不带感情,冷冷地望着摇篮里的婴儿,就像望着一样东西,一件物品,而不是望着一个人。孩子仿佛感觉到了这种目光,哭得更厉害,更伤心了。米哈乌不知道在母亲和孩子的脑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有天夜里,盖诺韦法悄声对他倾诉了心曲:

“这不是我们的孩子。这是麦穗儿的孩子。库茨梅尔卡曾告诉我生的是‘女儿’,我记得她是这么说的。定是后来出了什么差错。麦穗儿有可能诱骗库茨梅尔卡干了什么事,因为在我清醒过来后,发现是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