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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尼奥回信了,更详细地描述了他们建造的工程,甚至还寄回一点钱。为了将这项工程合法化,劳工们会得到少许报酬,尽管在数量上几近于无。

“被迫为敌人修建纪念碑,这太残忍了。”巴勃罗说,“简直是个恶心的玩笑。”

现在,安东尼奥几乎习惯了新生活。他很健壮,能扛起巨大的重物,但很少有什么能减轻生活中的乏味无聊。死亡和受伤在山中十分常见,不断输入的新工人替换了死者和伤残者。

一天,安东尼奥被派去做新工作。这成了他最大的恐惧。他忍受过人们能想象得出的最恶劣的处境,那几乎将人逼到崩溃边缘,但被封锁在山里,这种非理性的恐惧比所有苦难都强烈。幽闭恐惧令他无法自控。

被派到山腹中的工人在黑暗中走向岗位。越朝里走,安东尼奥觉得气温降得越低,冰冷的汗水包围与统治了整个身体。在极端苦难的年月中,他第一次忍不住泪如雨下。这完全是非理性的反应,令他恐惧与束手无措的不是黑暗,而是头顶的山石势不可挡的压迫感。许多次爆破前,他不得不压抑想惊叫的欲望。爆炸停止、岩石在面前崩落时,他偶尔带着恐惧和绝望大声吼叫,泪水和着肮脏的汗水从身上流下,浸透全身,一直流到靴子里。

花岗岩非常坚硬,但每天他们都在黑暗中向深处走一点。只有自大狂才想造出这样一个巨大的洞穴,安东尼奥心想,它根本是个地下的人造大教堂。有几次日出时,它会披上一层宁静的神秘光辉。在斧凿和锤击之前,安东尼奥试图想象正朝着一个和平、肃穆而圣洁的地方前进,但幽闭的恐惧很快再次压倒了他。他只看到自己向地球中心走去,也许永远无法回来。

他反复对自己说,很快就会出来,但是山洞中没有光亮,没有手表,他无从知道时间。最终他会沿着来时的脚步回去,但每一天似乎都是永恒。

时间月月流逝,工程进展十分缓慢。从整体上看,几乎看不出他们在山壁上凿出了什么痕迹。现在,工人们对这个大工程有所了解:按原计划,它要在一年内竣工。

“怎么可能?就像是佛朗哥会让我们回家过圣诞节一样。”安东尼奥说,“我们干了一年,对不对?看上去和刚来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他说得很对。“英灵谷”耗费了二十年和两万名工人的劳动。

每个星期都有几十名工人死去,或在爆炸中身亡,或被崩塌的巨石砸死,或被电死。很多人染上了重病。人们在山腹中钻孔或劈砍石块时,空气中充满了粉尘。工人脸上都蒙着海绵,但微小的硅石颗粒依然能穿透海绵,填满他们的肺泡。

这种劳动非常耗费体力,工人也一直在流动,很难建立起友谊。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有些人会被释放,但大部分人没有这样的好运。没几个星期,那位教授就被带走了。他似乎犯下了很多反对政府的罪行,但那些罪名都是莫须有,最荒诞的罪名是他是知识分子和犹太人。那个破晓时分,教授离开棚屋时,依然向安东尼奥露出笑容。

“别担心,”他说道,“至少我不是去毛特豪森(指奥地利毛特豪森集中营,它是纳粹德国在奥地利迫害犹太人、反法西斯人士及无辜平民的主要集中营。)。”

迪亚斯教授曾在德军占领下的法国待了一年。他的很多犹太亲友被捕,进了臭名昭著的集中营。安东尼奥非常钦佩迪亚斯教授——在这个被上帝遗弃的地方,他是唯一能称作朋友的人。虽然教授淡泊地直面极刑,但他面临的未来仍然让安东尼奥惊骇万分。

自此之后,安东尼奥再也没有结交新朋友。每天的劳动结束后,他精疲力竭地躺在草席上,只想闭上双眼。唯有想象才让他免于疯狂。他艰难地练习,让头脑自由地远离这个地方,而需要的不过几个朴素而熟悉的画面,其中没有女人——这些冲动已经变成了遥远的回忆。常常是他与弗朗西斯科和萨尔瓦多坐在桌前,空气中飘着白兰地诱人的清香和朋友盈盈的笑语,口中一块鲜嫩的帕弗朗甜点碎成了甜蜜的颗粒,感觉非常美好。在这样的想象中,没有人能打扰他,他终于睡着了。

睡在安东尼奥旁边的人最先发现他出了问题。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整天咳嗽——太吵了,我没法不注意。但你整晚都在咳嗽,每天晚上都咳嗽。”

安东尼奥可以察觉对方的恼怒之意。“这让我没法睡觉。”邻床抱怨道。

“很抱歉,我会努力控制,但我一定是睡着后才咳嗽的……”

棚屋中浓密的烟雾和瓜达拉马山区的湿气加快了病菌的传播,在黑暗的夜晚辗转反侧的人并不只有安东尼奥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