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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人为第一批到达的两万多名难民提供的,只是极少的食物和一条小溪。病人根本得不到及时救治。几千名重伤员从巴塞罗那的医院撤离,很多人生了坏疽。士兵将那些出现痢疾症状的人隔离开来——招人嫌恶的恶臭足以让他们暴露。他们被安排在一个临时的检疫隔离区内,自生自灭。其他疾病也普遍存在,肺结核和肺炎都很常见。每一天,死者都被深深地埋入黄沙。

安东尼奥最憎恶的事大概是卫兵带领难民集体排便。海边的某些区域被用于排便。他多么害怕那个时刻的到来:在卫兵轻蔑的怒视下,用尽气力将粪便拉到海水中。被人带到海边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海风卷起脏污的手纸,黄沙在空中飞扬,是最丢脸的事。

除了类似的某些日常惯例之外,海滩上有种全然的永恒:人们似乎感觉不到光阴的流逝。海浪无休止地涌上来,退下去。它拍击海岸的冷漠节奏,与大自然对沙滩上的人类悲剧的漠然无视如出一辙。几天过去了,几个星期过去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时间悄然流逝,不知今夕何夕。但安东尼奥坚持每天在棍子上刻下凹痕,记录时光的流逝,这种方式能减轻看着时间缓缓流走的痛苦。有些人害怕自己会乏味得发疯,想了一些办法:玩纸牌和多米诺骨牌,或者练习木雕。有几个人甚至将沙地上伸出的带刺铁丝网的残片制成了雕塑。偶尔有几个晚上,他们时不时地举办诗歌朗诵会。在死寂的夜里,某些帐篷中传出大歌黑暗而激越的调子。大歌是弗拉门戈歌曲最基本的形式,它悲怅哀婉的曲调让安东尼奥毛发倒竖。

一天晚上,难民们举办了一场舞蹈演出。卫兵在一边观看,一开始他们呆住了,后来看得如醉如痴。那时正是黄昏,人们用给养帐篷中的几个旧木箱建起一个坚固的小舞台,一位年轻女子开始起舞。没有伴奏的音乐,只有合乎节奏的击掌声,它越来越高,越来越强,成为一支掌声的乐队,时而柔和,时而激烈。呼应着舞者在木板上的踏步声,击掌声先是升高,又逐渐消失。

舞者十分清瘦,也许过去曾经丰满过,但几个月来,几乎将人饿死的生活已经消融了她的曲线。节奏感依然存在于她不可触摸的灵魂深处,痛苦的消瘦使她胳膊和手指的动作更显柔软轻盈。咸涩的海风将她的头发结成了团,一绺绺像蛇一样贴在脸上,她并未试图将它们拂开。

她的脚踝边并未旋转着一层层沉重的弗拉门戈裙裾,现场也没有吉他演奏,但在她心中,这些都有,而且观众也能感受得到,听得到。她家的房屋遭到空袭后,她最漂亮的饰有精美流苏的丝绸披肩与其他东西一起化成灰烬。此刻与她一起旋舞的是一条破损的头巾,它磨损的褶边唤起了遥远的记忆,过去它的边缘曾经镶有昂贵的缨穗。

很多观众聚拢过来,男人、女人和孩子们见证了这场与冷漠环境并不相容的情欲与激情的表演。这场舞蹈让他们忘记了一切。它持续着,吞没了海浪的声音。在冰冷的夜里,她不停地跳舞,甚至沁出了汗水。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再向观众展示时,她再用足跟开始一轮柔和的踏步。这场演出唤起了每个观众的回忆。他们想起节日和其他欢乐的时光,那些时光所含的正常与平和现在已经湮灭,每个观众的心都已飞到了遥远的地方。他们翻过群山踏入故乡的村庄或小镇,与亲人和朋友在一起。

现在,舞者伴着一支喧戏调起舞,这种欢快的舞蹈似乎与这个地方很不协调。

安东尼奥想起了妹妹。现在,梅塞德丝在哪儿呢?他没办法获得她的消息。他仍然时不时地给罗西塔姨妈寄信,信中充满暗示,说不定她会将信转给母亲。梅塞德丝可能在任何地方,甚至可能在这片海滩上的某间帐篷里。她是否找到了贾维尔?是否仍在跳舞?有一阵子,梅塞德丝的面容似乎比他面前的舞者还要真实。面前这个女人紧锁的双眉在眉心画出一道深沟,他不由想起妹妹全神贯注跳舞时的样子。随即,她们的相似之处消失了,除非梅塞德丝在他记忆中的面容已经消逝。也许现在,她的相貌已经失去了孩童的圆润,与面前的这位纤瘦舞者一样,如同鸟儿一般轻盈。他多么希望自己能知道这些!

结束时,一个脸上挂着泥土与鼻涕的小孩冲到观众前面。“妈妈!妈妈!”他哭喊起来。舞者将他抱在怀里,消失在远处的一座棚屋中。她仍然十分清楚自己从哪里来。

又是几个星期过去了,法国人宣布了一项重建计划,冒出了一大堆新目标。安东尼奥和维克多这样的强壮男人被派去拆除这片破旧的棚屋,建造一排排井然有序的木屋。现在,他们的头脑和身体都忙于这项体力劳动,这也让人困扰:连焚毁陈旧的小地毯都是一种痛苦的与过去的分离。有些小地毯是曾藏身其下的人翻山越岭拖过来的。新建的木板房也许能更好地保护他们,但它们隐含的永久性让人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