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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些时候,人们被头顶发生的事情吓坏了,但又害怕在下面待得太久,于是走出黑暗,进入光明。街道上,一座座房屋成了废墟,像用刻刀切成碎片的蛋糕。房屋完美的横截面露了出来,将宝贵的内部世界展示给世人。盘子和碟子坚固无损,等着被人使用,但它们的主人许已离世。

一双双眼睛注视着陌生人的私生活。人们看到衣裙在微风中飘拂,整洁的床铺被风吹得凌乱不堪,一张餐桌立在墙边,摇摇欲坠,棋盘格纹桌布上仍然压着一瓶假花。墙上的字画已经歪斜,书架也空了,书籍落了一地。一只钟表仍在滴滴答答地走着,计算着下一次轰炸袭来或为安全起见将这套公寓爆破前,还要逝去多少时间。后墙上常常挂着一面镜子,照出被摧毁的场景。在有些地方,建筑物只剩正面依然挺立,像廉价的电影幕布一样脆弱。

来自格拉纳达的三位伙伴刚到这里,就被空袭后的混乱震惊了。站在尘土飞扬的碎石和瓦砾中,他们几乎哽咽。走出闭塞而让人惊惧的地下防空洞很久后,这种感觉依然萦绕不去。

他们来到马德里时,最可怕的冬日严寒已经过去,人们却仍然饥饿。辘辘饥肠的啮咬足以驱使人们加入民兵组织,这样至少有饭吃。安东尼奥与朋友一起排队登记入伍时,也渴望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过去几天中,他们吃的仅仅是每顿一碗掺水的小豌豆。

马德里的气氛与格拉纳达的非常不同。格拉纳达有众多新规矩的限制,这里却几乎有种革命的气氛,轻松、随意,甚至有些刺激感官。酒店被士兵占领了,很多士兵从未见过如此豪华的墙壁嵌板和精美的镀金装饰,即使房屋已破损得像古老的瓷器。

一群群外国人也让这几位格拉纳达人感到新奇。他们与这些来自异国的陌生人一起分享同志之谊。他们难以想象对方来自什么样的国家,但又觉得怪异:这本来是国内战争,现在却被置于一个公开的舞台上。

“你觉得他们为什么来这儿?”弗朗西斯科问朋友,这些外国人的出现让他大惑不解,“他们一定像我们一样清楚,一旦佛朗哥侵入这座城市,会有什么事发生。”

“他们像我们一样痛恨法西斯。”安东尼奥回答。

“而且,如果他们不能在我国灭掉法西斯,法西斯就会蔓延到他们的国家。”萨尔瓦多补充道。

“就像传染病一样。”安东尼奥说。

国际纵队队员渴望战争,大部分人都对可能降临在自己身上的遭遇无所畏惧。马德里市民从没想过能得到这么好的朋友。

这是安东尼奥和朋友在这个贴满布告的城市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比起他们从小成长的城市,这个城市要大得多也复杂得多。三个人在一家老酒店的酒吧里过夜。从吧台后墙上那些失去光泽的旧镜子里,安东尼奥看到了自己的模样。虽然影子很模糊,但他们的脸庞看上去快乐而轻松,就像三个出去找乐子的年轻人,无忧无虑,衬衣有点褶皱,头发整洁地向后梳,只是有点疲惫。房间里,昏暗的光芒将他们衬得更漂亮,只是难掩那份倦意。由于饥饿和疲惫,他们眼睛下面的阴影陷得更深。

后来,安东尼奥对自己的模样失去了兴趣。他的注意力被一群站在门边聊天的女子吸引。他在镜中仔细端详她们,她们毫无察觉,一旦她们知道有人在关注自己,就不会这样自在了。

安东尼奥推了推萨尔瓦多,发现他也被迷住了。他们像牲畜一样挤在卡车里过了这么多天,心中满是对战争的憧憬,而现在难以抗拒的却是来自女人的诱惑。

这些女子属于城中因战争而改善生活的少数人。从第一支民兵到来,到现在世界各地的青年纷纷来到,她们的生意十分兴隆。需求远远超过供给,尽管和平时期许多女人宁死也不肯出卖身体,但现在有些人饥饿难忍,不得不妥协。

三个女人走进酒吧,弗朗西斯科转过身微笑了。他也一直在看她们。她们带着廉价香水刺鼻的气味,而对于这几位年轻男子,它比格拉纳达漂亮女人身上最好的巴黎香水还要迷人。他们开始谈天,几个女人自称是舞者,也许她们过去的确是。他们点了些酒,继续闲聊,每个人都要大声喊叫,才能盖过其余上百人的声音和手风琴无休止的琴声。琴师不停地从一张桌子来到另一张。占据他们头脑的只有一个念头。不久之后,他们就到几条街外一家破败的妓院里过了一个小时,屈服于廉价白兰地与性爱强有力的麻醉。

第二天早晨,从最深沉的睡眠中醒来后,三个格拉纳达人被派往前线。战争已经在马德里东南的加拉玛打了十天。这就是三个年轻人想去的地方,也是他们此行的缘由。安东尼奥并不畏惧机枪的扫射、炮弹的炸响,以及即将坍塌的房屋低沉的哀鸣。三个格拉纳达人现在正式成为未经训练的民兵部队的成员,他们与这些民兵从南方一起跋涉到这里。共和国已经失去一大部分训练有素的军队,十分欢迎这样自愿参军的战士。激情和无知甚至模糊了对死的恐惧,死亡几乎不会进入他们的头脑。他们与其他战士一起,憧憬着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愉快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