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保罗和米莉亚姆来说,这个冬天似乎溜得特别快。一连几个星期,夫妻俩都很少见面。他们在床上会有一点交错的时间,往往一个上床的时候,另一个早已沉入梦乡。被子下他们的脚碰在一起,吻落在颈项间,听到另一个因为睡梦被惊扰而发出小动物般的嘟囔声,这一个就会笑个不停。他们在白天互通电话,互相发短消息。米莉亚姆写很多充满爱意的小纸条,贴在浴室的镜子上。保罗在半夜里给她发彩排的视频。

生活成了一系列需要完成的任务和需要履行的承诺,再就是不能错过的约会。米莉亚姆和保罗精疲力竭。就好像他们之所以这般永远不辞劳苦,是因为这是成功的前兆。他们的生活太满了,几乎没有给睡眠或是停下来欣赏点什么留出时间。他们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在出租车上换鞋子,与职业生涯中的贵人交杯换盏。他们俩的事业都上了轨道,有明确的目的、进账和负荷。

家里到处都能看到米莉亚姆写的清单,餐巾纸上、报事贴,或是某本书的最后一页。她花了不少时间在找。她很怕被自己随手扔了,就好像这样她会丢掉线索,从而忘记她要完成的任务。她还保留着很早以前写的清单,越读越伤感,因为有时她也不知道这些模糊的记录究竟指什么事情。

——药店

——给米拉讲尼尔斯

——预订希腊旅行

——给M电话

——重新读所有的笔记

——再去看看那个店。买裙子?

——重读莫泊桑

——给他一个惊喜?

保罗感到很幸福。这一次,他的生活似乎满足了他的期待、满足了他疯狂的精力和他生活的乐趣。他这么一个在自由空气中长大的孩子,终于可以施展才华了。几个月的时间里,他的视野经历了真正的转折。平生第一次,他眼下正做的事情就是他喜欢的。他不再虚度时间讨好别人,听从别人的命令,不再沉默,面对歇斯底里的制作人,小孩子气的歌手。他忘了那些日子,需要成日成日地等待某些迟到六个小时也不会通知一声的乐队。忘了那些给过气歌手录制的场面。为了一个音符,那些个歌手往往需要几升酒精,换上十几个音轨。保罗经常在他的工作室过夜,沉浸在音乐里,不断有新的想法,爆发出疯狂的笑声。他要控制好一切,经常花上几个小时纠正小鼓的声音,或是电池的装配。“反正有路易丝!”每次妻子为两个人都不在家而感到焦虑的时候,他就会那么说。

米莉亚姆怀孕的时候,他高兴得发疯,但是他也向朋友们预告说,他可不希望自己的生活因此而改变。米莉亚姆也觉得他是对的,她望着自己的男人,那么运动、那么英俊、那么独立,目光中含有更多的欣赏。他曾经答应过她,他会努力的,要让他们的生活一直光彩熠熠,要让她一直能够为两人的生活保有很多的惊喜。“我们去旅行,就把小东西夹在胳膊下。你会成为一个大律师,我会制造出饱受赞誉的艺术家,而且一切都不会变。”他们假装守住了局面,他们为此而斗争。

米拉出生后的几个月里,生活变得有些悲剧性了。米莉亚姆藏起她的黑眼圈,还有她的悲伤。她害怕承认自己总是睡不够。那会儿,保罗开始问她:“你在想什么呢?”每每如此,她就想哭。他们请朋友到家里来,米莉亚姆需要极其克制,她真想把他们赶出去,掀翻桌子,锁上房门。伙伴们笑啊,举起杯子,保罗为他们再次斟满。他们讨论个没完,米莉亚姆则在一旁担心,因为女儿要睡觉了。因为疲倦,她真的差点大叫大喊。

生了亚当以后,一切变得更加糟糕。分娩回来的那一晚,米莉亚姆在卧室里睡着了,透明摇篮放在身边。保罗却毫无睡意。他觉得公寓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和宠物店的味道一样,就是有时周末他们领米拉去散步时在河岸两边经常看见的宠物店。分泌物和空气不流通的味道,狗窝里尿渍的味道。这味道让他有种揪心的感觉。他起身倒了垃圾,打开窗户。但他很快意识到是米拉翻出了厕所里早就满了的所有东西,扔得到处都是,于是公寓里弥漫着这股腐烂的味道。

那会儿,保罗觉得自己掉入了一个陷阱,几乎被加诸自身的这些义务给压垮了。他觉得自己喘不上气,以前他之所以受到朋友们的欣赏,就是因为他的自由自在,他那雷鸣般的大笑,对未来的自信。他,金发,高而瘦,走过的时候,姑娘都会转过头来看他,而他根本不会注意到她们的存在。可是他现在再也没有疯狂的念头,周末不再有爬山的计划,或是驾车去海边吃牡蛎。他克制自己的激情。在亚当出生后的几个月里,他开始想办法不回家。他编造公务约会,其实是躲在离家很远的那些地方独自一个人偷偷喝啤酒。他的伙伴们也都做了父亲,大多数人已经离开巴黎搬到郊区、外省或是欧洲南部某个温暖的国度。有好几个月,保罗又变回一个孩子,不负责任,相当可笑。他有了秘密,想要逃离。可是他对自己也难以容忍。他知道自己的态度太平庸不过。他想要的不过是不回家,得到自由,要活着,他原来没怎么为自己活过,等意识到这一点,已经太晚了。父亲这件衣裳对他来说实在太大了,也太过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