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在马塞家的小公寓里,有时路易丝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疯。好几天了,她的脸颊和手腕都是红红的。路易丝不得不把手和脸浸入冰水里,平息一下仿佛要吞了她的火气。在这个冬天漫长的日子里,一种巨大的孤独感让她窒息,时时被惶恐折磨。她于是走出公寓,关上门,迎着寒冷,把孩子带去街心公园。

街心公园,冬天的下午。蒙蒙细雨扫荡着枯叶。在公园长椅上、隐秘的小径上,被世界抛弃的人随处可见。他们逃离狭小的公寓、悲伤的客厅和无聊的、了无生气的扶手椅。他们情愿在露天的地方瑟瑟发抖,弓着背,抱着膀子。下午四点,恹恹的日子似乎永无尽头。总是在下午过半之时,我们会发现时间被糟蹋了,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夜晚感到焦虑。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总是为自己一天无所事事而羞愧。

街心公园,冬天的下午,到处都是流浪汉,无所事事的人,失业者和老人,病人,游荡的人,危险的人。不工作的人,不生产的人,不挣钱的人。当然,到了春天,情人们便回来了,那些地下夫妻在椴树下、在各种花繁叶茂的小空间里找到了小窝,游客们给雕塑拍照。可冬天是另外一回事。

在冰凉的滑梯边,是保姆和成群的孩子。小孩子们包着厚厚的羽绒服,放不开手脚,跑起来简直就像日本玩偶。他们流着鼻涕,手指冻得发紫。呵气成霜可把他们给迷住了。还有手推车里的婴儿,穿着厚厚的衣服,在欣赏比他们大的孩子。也许有的孩子觉得忧伤,觉得不太耐烦。也许迫不及待地希望自己也能爬上树弯暖暖身子。想着如何能逃离那些女人的监管,他们就急得跺脚,而那些女人总是要抓住他们,手或坚定或粗暴,或温柔或疲软。这些在冰冷的冬天里身着长袍的女人。

这当中也有母亲,目光迷离的母亲。因为最近才分娩,仍然停留在世界的边缘,此刻坐在长椅上,觉得肚子仍然松弛。痛苦的、分泌的身体,散发着奶的酸味和血的味道的身体。她们拖着这堆肉,既不能为这具身体提供照顾,也不能为之提供休憩。有少数几个母亲笑盈盈的,光彩照人,可是这类母亲实在太少了,所有孩子都贪婪地看着她们。早晨不用和孩子告别的母亲,不用把孩子交到别人怀抱里的母亲。因为某个特殊假期,偶尔能够来到这里的母亲,总是对这天加以充分利用,她们是带着一种奇怪的激情在这平庸的冬日里来到公园的母亲。

公园里也有男人,但男人们更倾向于聚集在广场的长椅周围,女人们则偏爱在沙盘周围,守着孩子,她们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不可跨越的防护栏。流浪汉,或是对这些规规矩矩的女人感兴趣的男人让人怀疑。倘若有人冲着孩子笑,望着他们胖乎乎的脸颊和小腿,那就得把他给打发走。老奶奶们经常感叹这一点:“今天有那么多恋童癖。在我们那个时代可没有。”

路易丝不让米拉离开她的视线。米拉跑来跑去,从滑梯到秋千。她一刻也不停,这样才不会冷。她的手套全湿了,于是就往她玫瑰红的大衣上擦。亚当在手推车里睡着了。路易丝给他包好被子,轻轻抚摸着他的颈部,他的羊毛软帽与羊毛衫之间的颈部。太阳冰冷,发出金属般的光芒,照得小亚当皱起了眼睛。

“你也来一点?”

一个年轻女人在路易丝身边坐下,双腿叉开。她向路易丝伸过一个小盒子,里面是黏糊糊的蜂蜜点心。路易丝看看她。她应该二十五岁不到,笑起来的样子有点俗。黑色长发脏兮兮的,也没好好梳起来,但是能猜想,她打扮一下应该挺好看。无论如何应该有些魅力。她的体形丰满,看起来颇性感,有点肚子,屁股很厚实。吃点心的时候,她张着嘴,还粗鲁地吮吸着沾满蜂蜜的手指。

“不,谢谢。”路易丝做了个手势,谢绝了她的点心。

“在我们那里,总是会让陌生人分享食物。可在这里,每个人都只吃独食。”一个四岁左右的小男孩跑近年轻女子,她往他嘴里塞了块点心。小男孩笑了。

“这对你有好处,”她对他说,“这是个秘密,好吗?别和你妈妈说。”

小男孩叫阿尔封斯,米拉很喜欢和他一起玩。路易丝每天都到这个街心公园来,每天都要谢绝瓦法递过来的油腻点心。她也禁止米拉吃,但瓦法倒也不会因为这个不高兴。年轻女人很健谈,她坐在长椅上,屁股贴着路易丝,向她讲述自己的生活。她谈的多是男人。

瓦法看起来就像那种体形巨大的猫,不太灵活,但足智多谋。她没有身份,但好像也不太担心。多亏了一个老男人,她才得以来到法国,因为她在卡萨布兰卡(3)一间可疑的酒店里给他做过按摩。男人先是抓住她的手,那么柔软的一双手,接着上了唇,再接下去是臀部,然后是全身;她就把自己给了他,按照自己的本能,还有母亲给出的建议。老男人将她带到巴黎,他住在一间可怜的公寓里,靠政府补贴过日子。“他害怕我怀孕,他的孩子们撺掇他把我赶了出来,但是那个老男人其实是希望我留下来的。”